第四十一章 素染
沙……沙……沙……
极轻的脚步声,恍如飞蛾振翅,一点点逼近藏身之处。
雍素锦静静地背靠着树站定,心中默默计数。
三步,两步,一步,是时候了!
她猛一旋身,掌中发钗冷电般闪过,无声无息刺入到来人颈侧。
“呃……嘎……”那黑衣汉子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气音,擡手想要挣紮着将哨箭放出。
但雍素锦的纤秀手掌,已抹过他的肩头,震碎他的肩骨,顺势夺下哨箭,擡起一塞,捅进了他的嘴里。
腐泥之上,枯叶纷飞。
高大的身影倒下,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
雍素锦扶着肋侧,刚才发力那一下,牵扯到内伤,整片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一口腥涩含在嘴里,她抿了抿唇,硬是咽了下去,弯腰从屍身上搜出随身零碎,揣进怀中,屏息往山林深处走去。
从认识南宫星那小子开始,就一直流年不利,先是王府的叛徒,那个姓单的老变态,害得她不得不自伤身躯,之後玉若嫣惹下大案,让她不得不舍身犯险,被武烈那个深藏不漏的高手追得狼狈无比。
而现下,情形比当初躲武烈的时候还要危险。
她拼尽全力送走崔碧春求援,代价则是自己差点当场被俘,做了那贼秃的阶下囚。
雍素锦从最初见面就不相信那个微嗔和尚。
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不该有那麽刻骨的恨意与如此明确的野心。
不过她那时以为,既然微嗔是天道的人,那目标应该也在唐门之中,不知道是哪位公子,就没放在心上。
不曾想,微嗔所率的这一支,竟是为了她来的。
或者说,是为了玉若嫣。
她与玉若嫣的关系在天道高层之中已经不是秘密。
这让她愤恨而恼火——我雍素锦,堂堂血钗,竟被你们看成了威胁姐姐的工具?
所以对方费尽心机找上来後,寥寥几句,便当场谈崩。
唐家堡周围严出宽入,微嗔麾下的高手又大都身家清白,连日缓缓聚集,竟有了二十多人。
要不是微嗔始终有心拉拢,一直想要让雍素锦转投到他手下,她铤而走险的脱身一击,未必能够奏效。
按着的肋骨,隐隐作痛的左腿,胸腹之间那一股炽烈的灼痛,三处伤,让她的逃亡步履维艰。
可她依然不慌张。
因为慌张没有任何价值。
她引开了那些高手,多少留下了几分保全青柳和宁儿的希望。她选择的方向是唐门所在的大山,为的就是给对方造成她去找南宫星求援的错觉。
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了极限。
剩下的,就是躲藏在这片广阔荒芜的後山中,听天由命。
只不过,这个天,姓雍。
两天,二十四个时辰,雍素锦没有合眼片刻,只喝了些山溪水。她杀了五个追来的高手,那些散开来搜捕她的,都已成了她的猎物。
她从不是甘於被撕咬的小羊羔。
她坐在树下,蜷起腿,发钗上的血尚未干涸,轻轻一滴,落在趾甲上,指肚微微一推,涂匀。
望着那鲜艳的色泽,她微笑站起,继续往高处走去。
她是血钗。
血钗雍素锦。
其实,过去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年纪小,但实在太过刻骨铭心,没有那深埋脑海的恨意,她也不会成为如今令人闻风色变的女魔头。
那一晚,姐姐挡住了她的眼睛。
但已经腾不出手,来堵住她的耳朵。
娘亲绝望的哀求与痛苦的呻吟,时不时便会在她的梦中重现。
身为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仿佛天生便有着罪。
如果不能自保,下场就是那样惨不忍睹。
她微微一笑,擡起发钗,横在舌尖,轻轻横舔过去。
血的味道充满了口腔,肮脏,恶心,让她想吐。
但她反而含住了发钗的前端,将最後一点残血吮吸干净。
她一贯乐於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那会让她清楚地记住,自己是什麽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事。
所以,其实,微嗔和尚的提议,并非没有半点诱惑力。
她们雍氏一门的悲惨下场,罪过在谁?
在满腔忠诚为国报效却不小心站错位置的魏宸将军麽?
在明目张胆罗织罪名大兴朋党之争打压异己的奸臣麽?
在无耻下流趁火打劫将她家女眷羞辱并贩卖的牢头麽?
不。
微嗔说的没有错。
一切悲剧的源头,只不过是因为当朝天子生性多疑,昏庸无能而已。
她真正的仇人,正坐在金銮殿上,笑拥六宫粉黛,喜看群臣俯首。
“你甘心麽?”
不甘心又如何?
雍素锦哼了一声,拨开长草,将自己的身形小心翼翼藏入蚊虫飞舞的凹坑中,闭上眼,决定小憩片刻。
微嗔的问题答案很明显。
但她没有兴趣。
也许天下大乱之後,她很乐意杀进皇宫踩住那狗皇帝的胸口,拿狼牙棒捅进他屁眼里让他也体验一下因他而受苦的人品尝过的痛楚。
但如今世道安定,国泰民安,除了武林还有些许动荡,并未有什麽大风大浪出现。
她不愿成为推波助澜的手。
也许早上几个月,她会被微嗔说动,成为天道走卒,奔波游走,虫蚁一样啃噬八方安宁。
现下,她却觉得,能让黎民百姓在平平常常的日子中不需担惊受怕的好好生活,比她个人的私仇,还是重要一些。
再说,能被她找到的小仇人,她也已经杀了个差不多,算起来第二该死的那个,已由碧姑娘代劳。
龙庭天子,对她而言太远了,远到,恨意会模糊不清。
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她毫不犹豫拒绝微嗔的主要原因,是她生来不吃威胁这一套。更何况,言语间还透出要拿她威胁玉若嫣的意味。
若有机会,她定要在那和尚脑袋上捅出几个血洞,算是替他开了戒疤。
闭目休憩片刻,雍素锦在心中盘点一番,觉得天道这个组织实在复杂得很。她碰过的几路人马,所思所想皆不相同,彼此之间并无多少交集沟通。如此看来,倒像是有个心思缜密的怪物,用各种手段网罗了理念不同的人,分别驱使。
想当王爷的和想谋反的都能同道为伍……嗯?她皱起眉,忽然想到,这两个目的,硬要说的话,未必就矛盾冲突。
为了抢个镇南王世子位子就能投身天道与江湖组织勾结的家夥,谁敢保证没有更大的野心?王爷的座椅,还能舒服得过龙椅?
想了一会儿,雍素锦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深思,等见了面,把这些都念叨给南宫星,让他去费这脑子吧。
想到这里,她唇角又泛起一丝苦笑。
她还有机会见到他麽?
总之,要先活下去。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中。
浅眠片刻,雍素锦被一声轻响惊醒。
胸腹间的内伤好转了些,微嗔的内功刚猛有余後续乏力,她盘腿略一活血,松了口气,轻手轻脚离开藏身之处,往听到的声音那边包抄过去。
只有一个源头,那麽仗着对附近地势熟悉先发制人,才是最佳选择。
运力缓缓蹬住树干,屐齿一身轻响,她已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然而,那并非来袭的追兵,而是一只正在啄叶做窝的红肚子山鸡。
她顺手一钗,拧断鸡脖子,此时饥渴交加,哪里还顾得许多,红唇一就,便在伤口上饮了一气山鸡血。
上次躲进林子里,还有余裕生火烤烤,这次来敌众多,咬得比武烈还紧,她不敢轻慢,便拎着山鸡一边拔毛,一边听声辨位继续往荒山深处摸索过去。
等差不多拔光一片,她双手一撕,将山鸡皮直接扯去,掏掉内脏,撕下结实肉条,塞进嘴里,带着血丝大嚼。
为了活下去,她肯做许多一般人不肯做的事,但不肯做许多一般人肯做的事。
吃了小半只生鸡,她口中已经满是腥臭的血味。
她丢掉剩下的残躯,扶着树,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想着自己一定也沾满血的脸,喉头一紧,险些呕吐出来。
不过她不舍得。
这些吃下去的肉,能给她力量,和活下去的营养。
她把已经到喉头的酸水硬是咽了回去,迈开步子,继续沿山移动。
从一开始,她逃亡的目标就是唐门所占山头後面的广阔山林。
当时她只有两个选择,上山,或者下江。
江水湍急,她水性又不算太好,贸然下去,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
而钻山这种事,她从在东南那边躲避公门追捕时,就已轻车熟路。
就是不知道她假作往唐门内冲去的虚晃一枪,到底有了几分作用。
在山下,雍素锦听人说唐门後山里有不少人隐居。她还说这麽乱跑乱闯一番,兴许能遇到个世外高人,也算一段奇遇。
可惜两天过去,见到的,都是敌人。
她知道,崔碧春八成能顺利求援,所以她也在努力往唐门中堂所在山後绕去。无奈这片山脉实在是连绵起伏,广阔荒芜。她又要躲避追击,几次变向之後,越走越高,距离南宫星所在的位置,反倒又远了一些。
她每次变向都留了如意楼内的暗记,当前也只能希望南宫星动作较快,能顺着记号一路追来……
呸呸呸,我这麽指望他做甚!雍素锦恼火地皱眉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满脸不甘。
但走过一棵枯树时,还是停下脚步,用发钗飞快划了几道。
如此又逃了一天有余,雍素锦再次遇到了追兵。
但让她有些惊讶的是,那并非天道微嗔麾下的高手,而是穿着公门皂服的捕快。
耳边听到远处还有响动,她暗道一身不好,将包紮在肋下的布条紧了一紧,忍着那股刺痛,悄悄灵猫般摸过去,探身而出一掌横斩在那个捕快喉头,旋即将他腰带一提,快步往安静的方向离去。
消耗不少力气把那俘虏拎出数里,爬上一个陡坡,看一眼崖下翻腾江水,雍素锦冷哼一声,扯下他腰带绑住他的胳膊,正反几个耳光将他抽醒,跟着一脚把他踢下崖边,绕树拽住腰带,道:“你们这些官差为何也来搜山了?是来找我的麽?”
那捕快年纪不大,一眼望见下方怪石嶙峋,江水滚滚,顿时面如土色,冷汗涔涔,叫道:“你……你先拉我上去!有话……有话好说!”
雍素锦冷冷道:“你答得我满意,我才拉你上来,否则,就下去顺江漂吧。反正江湖传说中掉崖落水不死人,保不准还能把你送进什麽山洞,学出一身奇功呢。”
“我不想学……我不想学,拉我上去……拉我上去!”那捕快赶忙答道,“我们是来找你的,我们领了镇南王府的命令,要……要来抓你归案。”
“归案?还是五公子那两个侍卫的事麽?”雍素锦微微皱眉,略感不解。
那捕快急忙摇头道:“不是,是……是你两天前逃入唐门,将三公子刺伤卧床的事。罗头儿……受了三公子的严令,率人进山,要……要将你活捉。”
“三公子?我根本就没见过他!”雍素锦心头火起,素手微松,腰带顿时向下滑了一截,“说,是什麽人陷害我!”
捕快吓得大喊大叫,忙道:“小的不知道啊!好多人说你往唐门这边逃了,三公子跟着就受了伤,说是光脚的女人干的,这地方方圆几百里没第二个跟您一样不爱穿鞋袜的了啊。雍姑娘,雍姑娘,您要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您跟我回去,玉捕头说不信是你干的,南宫少侠也在据理力争,您回去露个面,好歹也是帮他们的忙了对吧?”
“你嘴巴倒是利索,干跑腿的真是可惜了,不如学学读写,去当个文书。”雍素锦哼了一声,手臂运力,将他缓缓拉起。
不料,那腰带布料本就不太结实,在崖壁尖角上一磨,竟从中开裂,嘶拉一声,断成了两截!
雍素锦面色一变,单脚钩住树根,一个扑身便伸手去抓。
她冒着极大风险向下一抄,却只抓住他惊叫声中挥上来的手臂指尖一点,那上面满是吓出的冷汗,根本无处着力,哧溜一下,便即滑脱。
凄厉惨叫声中,那捕快径直坠下,身子在突起山岩上重重一撞,喷出一片血雾,跌进江水,滚滚东去,转眼不见踪影。
雍素锦趴在崖边,眼前仿佛又见到了当年姐姐跌落下去的模样,脑中一阵刀割斧凿般的剧痛,急忙向後猛撤,靠在树上紧握心房大口喘息,一时间气血翻涌,心绪竟怎样也平复不下来。
命里注定,她就是躲不过这横水山崖麽?
知道刚才的惨叫会将更多对手引来,雍素锦不敢久留,最後向崖下望了一眼,凄然一笑,转身展开轻功,斜掠而出,隐入茂密树冠,悄悄离开。
她向着唐门所在虚晃一招,是为了让微嗔那帮人误以为她要径直去跟南宫星会合,好争取一点拉开距离的时间。
当时她要真沿哪个方向去了,多半早就已经被追上围攻,都没有机会隐入山林。
她怎麽也料不到,竟有人会随机应变,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那什麽三公子,她根本见也不曾见过,要是跟武烈长得有几分相像,兴许还能猜出身份。再说,玉若嫣暂且平安无事,她好端端节外生枝作甚!
这当中必定有什麽阴谋。
她咬了咬牙,心想南宫星这次怕是碰上了硬茬,布局缜密应变急速,以玉若嫣的身份,在计划中竟也不过是个棋子而已。
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她站直张望一眼,判断一下方向,决定转往山下。
她要穿过後山这一片茫茫荒林,从唐家堡周围驻军包围不到的地方离开,去通知如意楼,此间事情,南宫星独木难撑,怕是解决不了。
打定主意,雍素锦快速起落,纵跃於林梢之间。
不料才行出一里有余,地势刚刚转低,斜前十余丈外就忽然飞上天空一支哨箭,伴着一声高呼:“找到了!在这儿!”
嘁!
雍素锦怒上心头,正要飞身过去取那人性命,却听嗖嗖连响,数支弩箭破空而来。
她旋身後翻,运力踩断树枝向下坠去,同时摸出先前搜身拿来的短剑,拨开险些射中她左肩的一箭。
屈身落地,她毫不犹豫转头便跑,左闪右挪,将粗大树干当作背後的掩护。
“妖女!乖乖束手就擒!”
随着一声大喝,数支飞镖劈面打来,势大力沈彼此照应,一望便是暗器高手所发。
雍素锦识得这手法,拧腰挥剑打落前面几支掩护,一脚将暗藏在後面的致命一发踢飞,娇笑道:“哟,裘老爷子,别来无恙啊。”
无形镖裘贯从林木间闪出,沈声道:“血钗,如意楼顾不上护着你这种声名狼藉的妖女,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考虑一下微嗔大师的提议。你这一身雍家传下的好本事,可莫要明珠暗投,埋没在此啊。”
雍素锦咯咯娇笑道:“老匹夫,你家底殷实,要徒弟有徒弟,要田产有田产,那死贼秃是想造反,你还敢和他一道?这要是败露,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休得胡言!”当啷一响,手持禅杖的微嗔拨开碍事荆棘,大步迈出,沈声道,“我几时与你说过谋逆之事。你出身雍家心怀愤恨,我只是给你一个一个消解仇怨的机会。这机会,如意楼绝给不了你。”
“你反复提醒我此事罪魁祸首就是当今皇上,不是为了谋反,难道还是为了帮我紮个草人暗地里咒他?”雍素锦背靠大树,耳听八方,心中暗道糟糕,周围四处都有人声,颇有点插翅难飞的味道,“贼和尚,我先前敬你是家中故交长辈,对你手下留情,你要再不识相,可别怪我下杀手了!”
微嗔浓眉紧锁,缓缓道:“素锦,我并不愿强迫你做什麽,可……为了救你姐姐,此事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就先委屈你在我手上耽搁些时日吧!”
“哟,又擡出我那不存在的姐姐了?老和尚,有癔症就赶紧去治,晚了,可要发疯的。”嘴上一直针对微嗔,雍素锦的视线却更多落在裘贯的身上。
裘贯身为天道巡查,比掌旗的微嗔高出一级,武功也更胜一筹,最关键的是,这人和她家并无交情,恐怕也不会下手留有余地给她可趁之机。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了大声呼号喝问,像是两拨并不相识的人,碰到了一起。
雍素锦眼前一亮,突然高声道:“朝廷钦犯,逆贼魏宸在此!还不速来缉拿!”
在衙门办差,手上功夫又不错的,首要便是先将花红榜上悬赏最重的犯人牢牢记住。
雍素锦虽也有高额赏金,但她从出山便算在江湖邪道之中,六扇门更愿意交给隐龙山庄去安排缉拿。
而魏宸,则实打实是个御笔朱批过的朝廷钦犯。
能将这样的人缉拿归案,所得远不止是赏银那麽简单。
对一心报效朝廷的高手来说,发财本就比不上升官。
转眼间,就有将信将疑的声音一边喝问一边逼近。
裘贯怒喝一声,甩手打出数支飞镖,圆滚滚的身子灵动一弹,紧随镖後疾扑而来。
雍素锦知道自己以当前状态硬拼裘贯,一换一都极为勉强,毫不犹豫起脚将刚才就故意挑住的大片尘泥枯叶向前一撒,丢出短剑打落飞镖,拧腰便闪入方才背靠的大树之後。
一门心思只躲不打,她有信心和任何对手周旋上一时半刻。
听到劲风破空,她果断单脚一蹬,侧纵而出。
那柄沈重禅杖果然打横扫来,将那棵树打得皮裂木碎。
雍素锦仗着地利,左闪右躲,向着听起来像六扇门的方向疾冲。
两害相权,落进公门狗腿子手里,自然好过被天道带走,来要挟玉若嫣。
“朝廷钦犯在哪儿!”随着一声喝问,一个劲装捕快纵身杀出,腰刀出鞘,作势要来拦她。
她旋身一躲,指向身後,“那和尚便是魏宸!快叫人来,你不是他对手。”
说话间,微嗔飞身而至,禅杖怒砸而下,直取那捕快头顶。
雍素锦岂会让他得手,飞起一脚将禅杖踢开,顺势蹬得那捕快後退几步,斥道:“还不叫人!等死麽!”
那捕快这才一声唿哨,远远示警。
至少山林之中必定要有一场混战,雍素锦强提一口气在胸中,拼命甩开裘贯缠上来的擒拿手,一边後退一边笑道:“老淫贼,干嘛对我动手动脚的,要不要脸!”
裘贯自然不会被这种言语骚扰。
但那捕快正气凛然,双手握着腰刀便向裘贯斩去,叫道:“老淫贼住手!”
应对间左肘中了一爪,雍素锦气息一滞,听得四方脚步逼近,往哪边逃都危险无比,索性暗暗咬牙,往唯一一个较安静的方向退了过去。
那边是先前她曾害死了一个捕快的临江悬崖。
真被逼到绝路,从那儿跳下去,也算是还了当年她欠下的,本以为一生都还不清的债。
至於姐姐……她已用银芙蓉将姐姐委托给了如意楼,即便镇南王府再也呆不下去,也不会有什麽危险了吧。
娘,锦儿……可能要来见你了。
背後掌风袭来,雍素锦凄然一笑,将头上最後一支未钝发钗取下,回手刺出。
山风吹来,她没了束缚的乌黑长发随风飘散,苍白容颜在万千青丝中闪现,美艳凄绝。
“雍素锦!”一声清脆怒喝,陡然从另一侧空旷山道传来,“我来拿你回去归案,过来!”
喝声中,一柄飞刀恍如冷电,破空而来,将追击雍素锦的黑衣汉子打了个措手不及,穿颈而过。
雍素锦转过视线,秀目圆瞪,怒道:“你来做什麽!谁要你这嫌犯多事!”
罗傲踩着一块突起山岩,居高临下望着一脸杀气的玉若嫣,冷笑道:“玉捕头,你出手好淩厉啊,问也不问,便将人就地正法了麽。”
“轮不到你管。”玉若嫣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竟因杀气而显得近乎狰狞,若是这一刻将她与雍素锦的容貌仔细比较,只怕十有七八能猜出她们确为姐妹。
罗傲冷冷道:“玉捕头,那是江洋大盗血钗雍素锦,你如此暴怒,倒是为何啊?”
玉若嫣甩手又是一柄飞刀丢出,将一个追过去的汉子远远击杀,美目横瞥,眸中杀机四射,咬牙道:“罗傲,你莫要逼我。”
罗傲飞身跃上远处一棵大树,哼了一声,道:“如今情势未明,你便出手杀了两人,我问你一句,便是逼你麽?难怪你几次三番为南宫星开脱,玉捕头,你该不是早已暗中投了如意楼吧?”
“素玉!”微嗔甩脱缠斗捕快,大踏步冲出林木之间,望着玉若嫣的身姿容颜,一双通红眼睛竟隐隐含泪,“我是你魏叔叔!魏宸啊!你快来劝你妹妹,与我一起杀下山,咱们的深仇大恨,也该要有个说法了!”
“你这瞎了眼的秃驴!”雍素锦娇叱一声,飞身出手刺向微嗔咽喉,“好好看清楚,这里哪有什麽素玉!”
罗傲冷笑道:“对哦,玉捕头,那个大和尚,是在找谁啊?素玉……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雍素锦连连出招,一副不要命的疯状,微嗔不愿当着玉若嫣的面与她全力交手,一时间狼狈万分,肩头手臂先後被刺,血雾喷涌。
雍素锦嘶声叫道:“姓玉的!你不要过来!我是江洋大盗,邪派女妖,你敢来,我一钗刺死你!”
玉若嫣双拳紧握,右掌中的剑柄吱吱轻响,眸中怒火盛极,陡然一暗,转为一股极深沈的阴郁。
罗傲双目微眯,突的打了个冷战,转头高声下令道:“诸人听令!三公子遇袭一案为当务之急!速来围捕雍素锦,否则从重发落!”
这一声号令让不少正在激斗的捕快身形一滞,停顿下来。
裘贯二指一捏,将一柄飞镖横在掌中,趁机出手,转眼抹过三个拦路捕快的咽喉,血雾中纵身一跃,掠过微嗔头顶,直取雍素锦天灵。
雍素锦躲避不及,左臂横拦。
霎时间,血光四溅。
呛——
寒光一闪,玉若嫣的剑已出鞘。
罗傲冷冷道:“玉捕头,你是要抓捕,还是要包庇凶犯?”
“我……”
玉若嫣才说出一个字,就忽然听到山林中一声清啸,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见到一丝晴光。
微嗔面色一变,挥杖横封住雍素锦旋身一腿,道:“裘贯!去拦着那小子!”
雍素锦心思机敏,她知道微嗔不舍得真伤她性命,便将大和尚当成了一个可以绕的树干,一门心思贴身缠斗,哪怕被禅杖扫到受些钝伤也在所不惜。
裘贯见崖边地势险峻施展不开,强行擒拿反有一起坠下的风险,便怒喝一声腾身而起,在微嗔挥来禅杖上一踏借力,飞身扑向林间杀来的援兵——南宫星。
南宫星知道情势紧迫,人在半空就已下令四大剑奴迎敌,手中不再有半分留情,一身雄浑内力转为至阳刚猛,左掌伏龙九式,右臂落日神拳,一声暴喝,便将两个拦路的立毙眼前。
公门高手惊疑不定,纷纷向後退去。
罗傲沈声道:“南宫星纵容包庇属下刺杀三公子,可能是此案主谋,诸位出力,将他拿下,带回交给三公子审问!”
但他的命令,这次却失去了作用。
三公子下令拿的是雍素锦,而不是南宫星。四公子和五公子还都与他关系不错,言语间多有维护,这要是拿人不当,动手选错了目标,保不准就要丢了前程。
更何况南宫星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出手就格杀两人,捕快就是想做捕头,也要先保住小命才有机会。
玉若嫣望着微嗔手中虎虎生风的禅杖,和雍素锦左支右绌愈发无力的身影,向前踏上两步,高声道:“逆贼魏宸,乃是朝廷钦犯,先将他拿下,再论其他!”
微嗔禅杖递出,闻言浑身一震,扭头悲愤道:“素玉!我是你魏叔叔啊!你娘的仇,你全家的仇,你难道全忘了吗!君王昏庸,你不来替天行道,还在等什麽!”
裘贯横臂格开南宫星一招落日神拳,被震得连退数步,怒道:“闭嘴!你在瞎嚷嚷什麽!”
看出微嗔心神已乱,雍素锦咬牙急攻,寒光闪闪的铁钗连刺喉头,口中道:“瞎眼秃驴,早叫你别乱认亲,装什麽熟!”
林木茂密之处虽然对四大剑奴联手出击颇为不利,但他们四个吃住练武皆在一起,即便环境不利,应付微嗔这些部下也能立於不败之地,转眼间剑气纵横,四周树木轰然倒伏,更是清出一片空旷,剑招威力倍增。
罗傲脸色阴沈,但并未有後续动作,不时侧耳倾听,似乎还在等待什麽援兵。
南宫星连出数拳,眼见裘贯擒拿招数精妙,指缝间还夹着飞镖颇难应付,虚晃一击後撤两步,长吸口气,一身内力瞬间由阳转阴,双腕一沈,掌风飘渺灵幻,劈向裘贯胸膛。
裘贯屈指成爪,反手钩拿,不料这一掌竟如烟气无形一般,与他内息相触便似风拂飘开,无声无息击中寸许之外,打得他气息滞涩,通体冰凉,後退两步险些一个踉跄跌倒。
“好厉害的孤烟掌!”他匆忙调匀内息,甩手三只飞镖先挡住南宫星追击气势,忽然高声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这一声话音未落,那些聚成一团的捕快之中,骤然寒光闪耀,手起刀落,约莫三成左右的皂衣高手,竟将其他同僚转瞬间偷袭毙於刀下!
跟着马不停蹄,那些剩余好手不再掩饰,直扑南宫星背後空门。
玉若嫣望向罗傲,缓缓道:“罗捕头,这便是你精挑细选带来的好部下?”
罗傲淡淡道:“这里并没有我的旧部,你指望我如何看出谁有问题?我看到有几个是你和冯破的老熟人,玉捕头,你不该有个说法麽?”
交谈之间,林中又有十几个穿着府兵亲随衣装的高手杀出,目光淩厉直取南宫星,看出招的路数,应该是七星门的部下。
援兵突至,裘贯硬接数招孤烟掌,吃痛不轻,急忙向後退开,将战阵交给援手,拧腰提纵,仍扑向雍素锦。
雍素锦遍体鳞伤,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擡手格挡,反被裘贯拿住腕脉,卸掉了最後一支发钗。
看裘贯一掌向自己脑门拍来,她凄然一笑,闭目待死。
“不许杀她!”一声怒喝,却是微嗔的禅杖从旁横扫过来,打了裘贯一个猝不及防。
“你这和尚是不是疯了!”裘贯怒吼,不得不变招应付突然倒戈的微嗔,“雍家姐妹,收服不成便要除掉,这是尊主之令,你是要抗命麽!”
“我说了我能做到,她们与我的恨,殊途同归!我们才是一条路上的!”微嗔双目赤红,竟有些失去理智,挥舞禅杖将裘贯逼向崖边,口中怒喝连连,“连她们都杀,还怎麽算是替天行道!”
“天道无亲!蠢货!”
“常与善人!你当我没读过老子麽!”
巡查与掌旗斗在一起,照说部下该帮上级,可掌旗作为一线指挥,远比身份神秘的巡查有威信,微嗔麾下的高手不觉有些犹豫,出手也失了果决。
四大剑奴趁机发力,威势十足的夺命剑招恍如毒龙出渊,霎时间就将数名对手的性命吞噬。
南宫星受了一些轻伤,那些杀手攻守配合默契,人数众多,时不时还有暗器助阵,应该是摆出了当时围杀唐远秋的架势。他左冲右突,仍接连挂彩。
要不是四大剑奴及时脱身赶来夹击,他只怕要在这泥沼一样的阵势中越陷越深。
罗傲望着战局,仍站定在高处,八风不动,缓缓道:“玉捕头,恶徒们已经打成这样,依你之见,咱们该当如何啊?”
玉若嫣眼中寒光一闪,凝望着委顿在地唇角不住溢出血丝的雍素锦,冷冷道:“罗傲,事已至此,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吧?他们到底给了你什麽好处,能叫你如此图谋不轨,知法犯法?”
罗傲冷笑道:“知法犯法的,不是玉捕头你麽?我罗傲自忖问心无愧,区区几个江湖匪类,也配驱策我?”
“小星!”
雍素锦忽然一声惊叫,原来裘贯和微嗔交手之中,忽然互换一个眼色,下一招,禅杖力凝千钧,猛然横扫,裘贯原地一跳,双足踩在杖身,身躯犹如一个硕大的暗器,直飞南宫星後心!
与此同时,围攻杀手默契无比分进合击,瞬间南宫星面前十余道寒光打来,逼得他只能全力施展大搜魂手,将兵刃拨开暗器打回。
可反伤对方三人同时,背後裘贯那夹着飞镖的一掌,还是结结实实印在了他的肩头。
若非拼力在最後关头一闪,这一掌就已割开了他的後颈。
玉若嫣缓缓举起了剑。
罗傲凝视着她,沈声道:“玉捕头,你要参与到江湖械斗之中麽?”
雍素锦擦去唇角血痕,看向玉若嫣,大喊:“与你何干!你这六扇门的狗腿子,在旁看着就是!这里都是凶犯恶徒,你有本事,就把我们全杀了啊!”
玉若嫣眼中阴郁终於化作一片黑云,霎时让她双眸犹如点墨,深不见底。
她唇角忽然泛起一丝摄人心魄的冷笑,向着激斗众人快步走去。
罗傲飞身跳下,运力凝神,沈声道:“玉捕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认错人了。”
她忽然回头,露出一个令人失神的绝美笑颜。
就连自认定力十足的罗傲,也禁不住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所有认识玉若嫣的人,都不会相信,平日不苟言笑的清冷美人,竟也有如此令人魂荡神摇的一面。
但马上,罗傲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浑身一紧,怒吼,出手。
可冰冷的剑锋,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
“我是雍素玉,雍素锦的姐姐。下次,莫要再喊错了。”
朱唇轻启,可听这话的人,已永远没有下次。
寒光一转,一颗大好头颅在喷涌红光中弹跳而起,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猩红染在玉白娇颜之上,那倾国笑容,却没有半分消减。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旋即锁住了裘贯的身影。
令人汗毛倒竖的杀气,霎时间,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