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钟山风雨起苍黄
在回北京的列车上,萧穗子虽然仍然和刘峰坐在一起,所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
萧穗子仍然在後怕,如果不是刘峰在那天晚上急忙忙跑回来,告诉她中央发生的重大变故,她後面将会如约赶赴林家湾一号大院,那麽等待她和她家庭的可想而知,将会是无止境的审查和批判,甚至说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刘峰对於林副主席的叛逃,是既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就如在他所看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所提到的:「从几十年的历史看,究竟有哪一个人开始被他捧起来的人,不被到後来不曾被判处政治上死刑?」从高岗到彭德怀,再到刘少奇、邓小平,现在轮到他林彪了,下一个会是谁?是他的老婆还是侄子?刘峰对於这种宫廷政治斗争其实并不感兴趣,他只是觉得这样搞下去,中国还有希望吗?
萧穗子对刘峰轻声地说了一句:「刘峰,谢谢你。」
「这有什麽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刘峰这样说,紧紧搂住了她,这次萧穗子没有挣脱,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萧穗子知道,这可不是举手之劳,虽然不知道刘峰从何种途径得知这一重大消息(林彪出逃的消息可算是国际丑闻,直到1973年周总理才正式宣布,在此之前普通的中国人甚至於无从得知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为何销声匿迹),但他这麽做是很容易引火烧身的。
车厢内传来一阵激烈的骂声:「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赶紧给老子滚。」
原来是某个逃票的被捉了个现形。刘峰虽然是个「活雷锋」,但对此也腻歪了,萧穗子却有些惊奇:「远新?!」
那个逃票的一转脸,看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相倒是白白净净的。据萧穗子和他的对话,刘峰明白了这人是萧穗子家邻居的儿子,从小一块玩到大,姓庞。这家邻居有个亲戚,按辈分庞远新是他的侄子。本来在中央当很大的官,光没沾多少,後来被打倒,倒连累了这家。据远新描述,本来他是被下放到南方的某个农村劳改,吃不了苦,被村里的人当作二流子,一气之下逃回了北京。没想到北京的人更狠,要把他当作少年犯给关进去,索性就到处流浪,沿着大江南北讨饭,吃尽了苦,尝试了世间百态。
「姐也帮不了你多少,这里有点粮票,你拿着。你还是回农村插队吧,找个机会参军或者进工厂,日子就好过多了。」萧穗子很同情这个儿时的玩伴。
「姐、姐夫,你们都是好人,不像外面的人,都是狼心狗肺。」少年还仇视地盯了一眼车厢里的其他人。
听到少年这麽称呼刘峰,萧穗子有些脸红,竟也没有反驳。
刘峰却没注意这些,他皱了皱了眉,只是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对於陌生人也充满了莫名的仇视,看来文革对人格的扭曲才是最恐怖的。
回到文工团,他们向政委打报告,事先商量好了,关於北京发生的事,他们只字未提。政委可能也只是认为萧穗子没有被「太子」选上,语气上也只是表示出了一丝惋惜,并没有询问太多。
「刘峰,过段时间团里要跟野战部队去拉练,你不是练过口风琴吗?到时候露一手。对了,这里还有封信顺便帮我寄出去,记得用军邮。」出门的时候,政委这样嘱咐刘峰。
军区拉练内容包括:徒步行军、实弹演练和汇报演出,这几项刘峰都拿得出手,但对於团里其他人而言,光是徒步行军一项,就要了好些人老命。在这些项目之中,刘峰最喜欢实弹演练,因为他觉得这一项最能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可惜现在讲究的是红而不专,别说文工团员,就是野战部队的射击水平,他也不敢恭维。刘峰的射击水平在军区文工团是个特例,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在他手里,靶芯就像是有磁力一般。在军区,除了「活雷锋」,他还有一个外号「百步穿杨」,曾经军区想把他借调过去,硬是被团里给顶住了。
可惜总有人不服输,每次拉练,郝淑雯总是喜欢找刘峰比试比试。其实郝淑雯的射击水平整体来说也不赖,毕竟她父亲以前也是部队首长,後来才调到中央,郝淑雯算是在靶场里泡大的,用她的话说,她打过的子弹比刘峰吃过的盐还多。如果比试的结果刘峰输了还罢,如果赢了她就会一直纠缠下去,搞得刘峰每次都得让着她。萧穗子每次都说郝淑雯的干部习气要改,她都会拿出自己的打江山理论,就差没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之类的话。对於郝淑雯,其实刘峰是不反感的,他一直认为郝淑雯是个好人,只是家里父母有些惯着她,从小到大又没吃过什麽苦,所有有些大小姐脾气也是正常的。
何小萍从小到大就没摸过枪,只好站在一旁看别人打,刘峰决定去教教她。
刘峰来到何小萍身边,一边轻轻地握住小萍拿枪的手,一边说:「肩膀下沈,手臂端平,用手的夹力握紧枪,先不急着射击,咱们先练瞄准。」
这是一个很淳朴的女孩,脖子纤细,肩膀薄薄的,单薄的的确良军服更显出了她身体的瘦弱。此刻倒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对方单单薄薄的身体上却挺立着丰满的乳房。他一时很难想象这个单薄的女孩何以有如此隆起的乳房。短袖衬衫外面的手臂有些纤细,甚至显示有些细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不过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很善良,可是善良有什麽用?他听说了何小萍因为偷穿林丁丁军装被羞辱的事。偷军装算什麽大不了的,值得被这样羞辱?还不是因为何小萍无依无靠,换作郝淑雯,人家还巴不得她来偷呢?跟别人不一样,林丁丁她们留的都是直长发,这个女孩子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双长辫。这个女孩此刻让他联想到《红楼梦》的里香菱这个女孩此刻让他想到一本很薄的教科书。教科书很新,纸张却干燥松软,顺手一翻,毛毛地、轻飘飘地就过去了。而经过这一翻,它也便蓬松变形,失去了新书的平整,放在那里显得单调而乏味。他的目光不由得从对方领口露出的锁骨凸起的脖颈处下移,又瞄了一眼湿衬衫下隆起的乳房,感觉了一下那里具有的意思,便转开目光,检讨了自己心中的邪恶,决定说几句比较关心的话。
——辛克《芙蓉国》
刘峰说:「听说她们欺负你了。」
何小萍说:「没。」
刘峰说:「文工团里面也挺复杂的,你要注意处理好人际关系。」
何小萍又说:「是。」
刘峰低声问:「你觉得政委徐甘前这个人怎麽样?」
何小萍似乎有些吃惊,因为团里的人从来不会直呼政委的姓名,她回答道:「政委挺和蔼可亲的,对我从来不摆官架子。」
刘峰一下子显得面色严厉,说:「那是个野心家,她对女团员心怀不轨,你要警惕!」
何小萍:「啊,真的吗?那怎麽办?我本来对政委印象还不错呢。」何小萍丝毫不怀疑刘峰对政委的判断。
刘峰面色缓和起来:「你平时多注意,不要跟政委单独呆在一起就好。流氓无产者长不了。」两个人一时都沈默起来。
何小萍很认真地按照刘峰的指示练习射击。林丁丁看见之後,心里面突然就像紮进了一根刺。也许长相给了她自信,她信步来到刘峰身边:「刘峰,你到那边教我打枪怎麽样?我怎麽也打不中靶心。」
刘峰有些为难:「我现在在教何小萍,她新来的,以前教你你又都忘了,等等吧,你先自己练着。」
林丁丁沈默了片刻,也没有再做过多的纠缠,就走了回去。
刘峰心里感觉有些不过意不去,或者因为何小萍的原因他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怀,当然这种情怀还不能对何小萍倾诉。趁着汇报演出的间隙,他把林丁丁带到了草垛後面的角落里。
「你找我干嘛?」
「你猜。」刘峰很罕见地说了句俏皮话。
「有话快说,我等会还要上台。」林丁丁有些不而烦。
「我给你弄了橘子罐头,白天没机会给你,尝尝。」
听到这里,林丁丁的眉头才有些舒展开来。
「你们平时对新来的团员应该好点。」刘峰趁着她吞咽的功夫,为何小萍说了句话。
「是不是何小萍对你说了什麽?」
刘峰看着林丁丁鲜艳的口唇,配合着演出服,还有她那纤细的腰肢,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
「想知道吗?靠近点。」林丁丁把脸凑了近来。
刘峰不失时机地将手环绕住了她的细腰,可惜今天晚上时间不够,只能等回团里了。
「你们在干什麽?」黑暗中传出一句疾厉的质问声,如同闷雷般炸响。
政委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一个队伍要烂先从作风上烂,刘峰你真是令我失望,回去写份检查交给我。」
刘峰快速逃离了这块是非之地,林丁丁却没这幸运。
「丁丁,是不是刘峰欺负你了?」
看见刘峰走远了,政委的口气陡然变得亲切起来。
「政委,我……」
林丁丁突然产生了恶作剧般的想法,反正刘峰也不是什麽好东西,她就一股脑地把事情抖露给了政委。
政委的脸色严厉起来,「想不到刘峰这小子挺有心计的,看不出来。」
林丁丁看着政委,心里有些得意,又有几分後悔,自己这也算是被刘峰玷污了,政委以後心里总会有个羁绊,看来得趁早从政委捞点好处,大不了服侍政委殷勤一些。
刘峰坐在禁闭室的椅子上,心里面充满了悔恨,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站了起来,头碰到了天花板上的横梁,向前走两步,一道冰冷的铁栅栏门拦住了去路。举目四望,一个狭小的四方间,一张床,一套桌椅,就将整个禁闭室塞得满满当当的。也许那个少年说的是对的,天底下的人都是狼心狗肺,做人还是要处处留个心眼。
刘峰对此是早有预感的,但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疾速,也没想到政委下手会如此狠毒,如此卑鄙,给他定下的罪状竟然是「乱搞男女关系」。令他感到伤心的是,林丁丁没有否认这种指控,或者说她也参与并主导了指控。和郝淑雯的关系刚刚得到改善,眼下就陷入这种困境。
刘峰有个同乡在警卫连,跟刘峰关系很好,特意给他找了个最好的禁闭室,其他的禁闭室恐怕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刘峰,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有同志来看你。」
「是郝淑雯吗?」刘峰脱口而出。
「你见见就知道了。」同乡挤了挤眼。
小萍来看刘峰,当然是以同志身份规劝兼感化。虽然只是几天没见,但小萍却感觉有些不认识他了。
他那种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肤色从脸庞上褪去了,双颊变得粗糙黧黑,满头泼墨般的软发也只剩下一层被晒干了油色的刺毛儿,还遮不住黄虚虚的头皮,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眸现在竟是这样憔悴、疲惫和呆滞,从满是灰垢和汗渍的领口伸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几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地蜿蜒在皮下……这就是他吗?她满眶泪水憋不住了。
——海岩《便衣警察》
「小萍,能帮哥做件事吗?」刘峰似乎做出了个决定。
「什麽事,你就说。」小萍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
「帮我把这封信想办法寄给军区首长,每个人都寄一封,他们会看的。」
小萍拿到这封信,封面上写着「对於徐甘前参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控诉」,不由吃了一惊。
「你怕了吗?怕就算了,其实我是不想让你去做这麽危险的事,但现在我除了你就没人可相信了。」
「我现在就去寄信。」小萍很坚定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对於刘峰的批判会很快就召开,在文工团的大礼堂进行。平时这里都是进行汇报演出的地方,自从文革初期乱过一阵,还没弄过像今天这样大的阵式,基本上文工团所有的人都来齐了,底下乌鸦鸦地坐满了人。政委和各级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刘峰则孤伶伶地站在台上某个角落里。可能还是看在曾经同为战友的份上,没有给他戴高帽和认罪牌。
首先是文工团政委上台讲话,他从当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讲起,又讲到一个队伍要烂就从作风上烂,然後就发起了对於刘峰的批判。
这时政委的某个亲信一马当先站起来,做了第一个批判。他指责刘峰明面上是活雷锋,但他做的好人好事为什麽件件都让人知道,分明是个假好人。就比如他坐火车给没买票的带小孩妇女补票,也明显是居心不良。刘峰想: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根本不值得一辩,当然他也没权力辨。
其他的也只是诸如此类的批判言论,一个人带了头,其他人本该顺势一拥而上,但刘峰平时在团里人缘不错,也没犯过什麽实质性的问题,所以对於他的揭发批判也只是停留在这种心达而险的诛心之论上。
正当政委眉头紧皱的时候,何小萍站起来,走上批判台。政委不由会心一笑,真是墙倒众人推。他希望何小萍能揭出实质性问题,最好是曾经被刘峰欺骗过感情、胁迫上过床之类的,她不是刘峰带来的新兵吗?政委颇有些恶意的猜测。文工团对於他而言就像一个猴群,他是其中的猴王,刘峰就像一个无知的挑战者,对待这样的挑战者,就要像冬天般严酷,要踩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何小萍并没有用话筒,但她所说的话却令刘峰为之一振,在场的其他人为之一惊。
「今天我站在这里,要批判的不是刘峰,」何小萍话锋一转,手往主席台上一指「我要批判的是他——徐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