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复仇之战
两个少年乞丐得到慕容紫烟一锭银子,似乎特别高兴,中午跑到酒楼买来两只肥得流油的烧鸡,坐在千儿身边大啃起来。见千儿看着马队消失的方向呆呆出神,个子瘦高的少年乞丐撕下一只鸡腿,递到千儿的嘴边,笑道:“别看啦!那些人可凶得紧。快吃点东西吧,这鸡腿可香啦!今天一大早就讨到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全是你的功劳呐!”
千儿此刻肚子虽饿,但连手都抬不起来,哪有心情吃饭?便摇了摇头。高个少年乞丐劝道:“你病得这样厉害,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听哥的话,把鸡腿吃了。”
千儿还是摇头。
离千儿一丈之外,有一位衣衫褴褛、面目慈祥的老妇人,带着一个十四岁左右、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儿正在行乞。小女孩肤色黝黑,但生得眉清目秀,正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看着千儿。见千儿不肯吃东西,便走了过来,从高个少年乞丐手中接过鸡腿,放在千儿嘴边,并在他嘴唇上擦了几下,示意千儿张口。
千儿本想摇头,但抬眼见小女孩眼中一片纯净,露出异常关心的神色,不忍拒绝她的好意,这才张开嘴啃起来。小女孩见状,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喜悦之色。
一个下午匆匆一晃而过,天色渐晚,除了清晨讨得慕容紫烟一锭银子之外,这两个少年乞丐和千儿再没有多少收获。或许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儿长得更为讨喜,祖孙俩倒是收获颇丰,已在收拾着准备离去。
看看已是掌灯时分,高个少年乞丐叹道:“看来今天也就这样了,我们也回去吧。”
说完将千儿身下小四轮车的后挡板支起来,把千儿身子扶正坐起来,背靠后挡板,又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一圈,捆在后挡板上。把这一切弄好,拿起车前绑着的那根绳子,拉着千儿缓缓向北街走去。
悦宾楼位于渑池城中轴线上,由客栈往北的北街是渑池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其中段东侧便是县衙。再往北走到十字街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广场,四面各挂着一排灯笼,使得这个广场成为全城最为亮堂之处。广场四面街道上,商铺栉比鳞次。广场东侧摆着两排各种各样的小吃摊,有卖豆腐脑的,有卖馄饨的,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门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
广场西侧则主要是杂耍表演,靠南这边是一个耍猴戏的老人,围观者只有寥寥数人。再过去是一个壮汉表演顶杠,杆上还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抓住杆顶一根横枝,正在表演倒立和顶碗等诸般杂技,周围围的人很多,女孩儿的精彩表演不时博得阵阵掌声,可是肯掏腰包给几个铜板的人却寥寥无几。当表演结束,壮汉打着罗圈揖讨赏时,围观人众便一哄而散!
高个少年乞丐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真是人心不古啊!这么精彩的表演都挣不到钱,我们光靠乞讨,岂不是更难?”
他身边身材瘦小的少年乞丐答道:“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上谁啊?对了,你讨来的银子可别花光了,明天东街的张大头又该来收例钱啦!莫到时没钱上交,就要被他那伙人赶出东街这个好地段啦。”
高个少年乞丐闻言,不禁有些愤愤地道:“以前真是没想到,做一个乞丐也要分等级,别说丐帮那些中高层人物不用出来讨饭,住的却是大宅,吃香喝辣的,就是张大头这帮低层跑腿的,日子也一样过得挺滋润!我们早起晚归、风吹日晒地,好不容易讨来一点钱,却还要按比例上交,天理何在啊!”
他俩拉着千儿所过之处,妇人和姑娘们皆露出极其厌恶之色,如见瘟神一般纷纷掩鼻闪避。高个少年乞丐原本还想趁此地夜市热闹,捞一点外快,见状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正值寒冬,大冷的天,千儿双腿裸露在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冷。他心中不由得绝望地想道:“看来我这两条腿,真的是被人给废了!要不怎会连冷的感觉都没有?”
穿过广场继续前行,越往北街道上越昏暗,行人也渐渐稀少。行出数里之外,路面变得崎岖起来,道路两旁的房屋也是破烂不堪,看似进入了一个难民营,或者叫贫民窟。灰蒙蒙的天光下,在道路东侧渐渐现出一座破庙的轮廓,两个少年乞丐拉着千儿径直向破庙走去。
千儿被拖入破庙大殿之后,举目四望,但觉大殿四壁斑驳一片,屋顶瓦片稀疏,从无数缝隙处露出星星点点的月光,也不知这座破庙已有多少年未曾整修过了。在正对大门的台阶上,有一座破旧不堪的神龛,神龛上供奉着一尊高大的如来佛像,佛像金身同样斑驳破旧,到处都是被漫漫岁月腐蚀过的痕迹,看似摇摇欲坠。在大殿两侧的阴暗处,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堆衣衫褴褛的乞丐。
千儿心中暗道:“看来今晚只有在这个脏兮兮的大殿上睡了。”
谁知两个少年乞丐拉着千儿绕过神龛,转到神像身后,穿过一道小门,进入了后殿。后殿同样破败不堪,中间是一个大约有六丈见方、杂草丛生的天井,周围在北东南三侧排列着十二间厢房。千儿被二人拖入东南角最靠里的那间厢房之中,放下他之后,二人自顾自地走进东厢房里睡觉去了。也许他俩也嫌千儿腿上的脓疮太臭,不愿和他同居一室,千儿倒落得享受一个单间的待遇。
由于破庙中各处皆有坡道相通,所以千儿的四轮车可以畅行无阻。厢房中石壁萧然,只在千儿身下的屋角处铺着一堆稻草,不过好歹也能遮风挡雨,比破烂的大殿中又好得多了。既已落魄至此,千儿的心已变得麻木,什么也不愿去想,躺倒便睡……
天刚蒙蒙亮时,千儿睡梦中被前面大殿之中一阵喧哗声吵醒,接着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伙计们,该去站街啦,我们走!”
于是千儿又被拉到东街,开始了第二天的乞讨生涯。
晚上回破庙的路上,千儿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有些力气,可以活动了!
他心中暗喜,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
在被拖入自己那间厢房时,千儿看见那位老妇人祖孙俩,就住在自己隔壁的南厢房里。
两个少年乞丐放下千儿,正待出屋,千儿忙伸手拉住高个少年乞丐,对他做出一个写字的姿势,又用手指了指积满了厚厚灰尘的地面,然后便用树枝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道:“两位兄长如何称呼?为何照顾我?知道我是谁么?”
写完之后又用树枝把地上灰尘抹平,以便再写。
身材瘦小的少年乞丐说道:“我叫肖平,他叫肖天,是我大哥。昨天凌晨我俩去东街占街的路上,发现你满身流脓昏倒在路边,便收容了你,跟我们兄弟俩一起乞讨,你的模样惨不忍睹,容易引起路人的同情。至于你是谁,我们也不知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千儿又在地上写道:“我叫小千。”
肖天笑道:“哦!你叫小千啊?你现在手上已经能使劲,我们可就轻松多了。这样以后你就可以自己推着小车的轮子行动,如果你累了,我俩再来拉你走。”
整整闷了许多天,终于想出这个和别人交流的方法,千儿心中很兴奋,不断写字询问着,想把周边环境了解得清楚一些。肖天兄弟俩倒也颇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这个小城里的相关情况。
也许是听见兄弟俩说话,想过来看看究竟,隔壁那个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来到千儿身边,正好奇地看着千儿在地上写字。一时忍不住好奇,到天井中捡来一根树枝,也在地上写道:“你叫小千?”
千儿写道:“嗯,你呢?”
小女孩儿写道:“我叫小雨,隔壁老太太是我奶奶。”
同是天涯沦落人,千儿不忍心问她何以会逃离家乡、乞讨为生,只是写道:“你不会说话么?”
小雨写道:“嗯!我跟你一样,也是哑巴。”
她的回答给千儿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冲击,千儿心里不由一沉:“看来我以后真的要与哑巴为伍了!唉!”
小雨又写道:“愿不愿跟我学哑语?”
千儿知道哑语的意思,就是用手势来表达的语言,心中纵然万分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但他依然还是写道:“好!”
于是小雨从最基本的日常用语开始,一边比划手势,一边用树枝在地面上写字,说明这种手势在哑语中的含义。每种手势小雨都会重复三遍,而千儿的悟性和记忆力都非常惊人,很快便能学会并记住。
从此每天黄昏后,小雨都会和千儿早早地回到破庙中,教千儿学哑语。聪明的千儿只用了六天时间,便统统学会了。
在教会千儿哑语之后,虽然有了一个可以沟通的小同伴,但小雨却似乎无话可说。千儿身边只有她一个年纪相仿、又可以自由沟通的小伙伴,便时常用哑语逗她笑,小雨的‘话’才渐渐多了一些,有时也和千儿聊聊天解解闷。
在流落街头的第十天上,也许是受了风寒,千儿病了,浑身高热不退,还时常陷入昏迷之中,已无法上街乞讨。肖天兄弟俩讨来的那点东西,自己都吃不饱,成天饿得头昏眼花,在这数九寒天里,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很难说,哪还顾得上千儿?
于是,千儿陷入了生存的危机,一天之中连饭都吃不上两口,哪还有钱看病?
好在隔壁小雨祖孙俩伸出了援助之手,把自己辛苦一天、忍饥挨饿讨来的一点食物,挤出一半给千儿吃,小雨更是常常守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于他,想方设法抓药熬药喂他服用,并为他敷冷毛巾退热。
四五天之后,千儿的病势才渐渐好转,精神反而比生病前还好了一些。
但小雨却渐渐地变得更加沉默,虽然仍常来千儿的破屋里陪他,但总是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千儿身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千儿性格偏向于活泼好动,不太习惯于这种发呆似的默默相对,刚开始还时常打出哑语逗小雨说话,但总是得不到多少回应,千儿郁闷之下,也不再怎么搭理她。
从此,二人开始时常为一点小事就相互怄气,不理对方。不过通常情况下,最多到第二天上午,小雨又会来找千儿玩。这天黄昏,千儿、小雨和肖天兄弟俩坐在破庙台阶上闲聊,一顶大户人家的小轿从路上经过,轿中小姐打扮入时,却相貌平平,除了两个轿夫,轿旁还跟着一个垂髫小丫鬟。
肖平对小雨笑道:“小雨妹妹真象那个小姐啊!呵呵!若是肌肤再白一些,肯定比她还要好看。”
小雨心里似乎颇为受用,忍不住回头看了千儿一眼。
千儿笑嘻嘻地打出哑语道:“我看啊,小雨更象那个小丫鬟。”
小雨顿时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甩手便冲回自己屋里去了,‘怦’地一声关上门,独自生了一晚上的气。千儿原本不过是在开玩笑,见状只好去找她赔礼道歉,小雨却始终板着脸不理他。
第二天是冬至,跟往常一样,小雨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还特地拿来孔明灯,交给千儿让他去放,并对他打出哑语说道:“奶奶曾告诉我,在冬至节气上放孔明灯时,你如果许下一个心愿,往往就可以心想事成,很灵验的。”
昨晚小雨如此不给他面子,千儿心里尚未消气,加上二人之间频繁的冷战,令他心里也实在很烦,便板着脸推托不想去。小雨有些委屈地打着手势说道:“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辛辛苦苦特意为你做出来的啊。”
千儿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心烦意乱地发出手势道:“我不稀罕这东西,谁要你来送的!”
小雨呆了一呆,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千儿顿时束手无策,二人平时也常常相互使小性子,说一些赌气的话,要不了多久也就和好如初,却不知今天小雨为何竟如此伤心?一时间呆在那儿,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这一次冷战全面升级,小雨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到千儿所住的厢房里来过了。
千儿自知这次是自己不对,便拉下脸面向她道歉,认为小雨还是会象平时那样,过上半天一天的就会消了气,和自己重归于好。
可这次无论千儿如何逗她,小雨始终都不肯说一句话,也不理他。
这天中午,千儿再次在小雨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恼羞成怒之下,对小雨打出哑语恶狠狠地道:“你不想理我是么?好!从此我俩各走各路,永远不再来往!”
说完便摔门而出,用手推着车轮扬长而去。
半晌之后,小雨打开房门,默默地跟了上来。这下千儿又来劲了,怒气冲冲地驱动四轮车,自顾自地乱逛一气,想躲开小雨。小雨始终如影随形一般,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千儿在破庙前后左右,七弯八拐地足足瞎逛了一刻多钟,估计已经摆脱小雨,回头望去,果然身后再无她的身影。千儿叹了口气,正待继续走自己的自力更生之路,却猛然发觉小雨就静静地站在左前方阴影处,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千儿做出一副凶相,气急败坏地打出手势说道:“你老跟着我干嘛?我不想再看见你,离我远点!”
小雨仍没有任何表示,神情漠然、纹丝不动地静静站在那儿,似乎她原本已在那儿待了很长的时间。千儿气闷不已,他还从未见过这么‘闷’的姑娘,心中急怒交加,打出手势道:“好!好!……你不走是么?那好,我走!”
说完驱动车轮一阵疾驰,回到自己住的那间东南角厢房里,反身把门闩栓上,把自己关在屋里。
千儿躺在稻草堆上,但觉心中烦躁无比,既恨这丫头成天倔头倔脑,经常莫名其妙地就要生气,赌气不和自己说话,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可是她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乱撞,心中又隐隐有些担忧,怕她遇上什么坏人。
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想出去找人又拉不下那个脸面的时候,门上传来‘咯咯咯’的轻微敲门声……
千儿心知定是小雨又找回来了,第一反应是赶快去开门,与她和好如初,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快就妥协,似乎也太没有面子了,何况这次若再不狠狠地给她一点教训,今后她真的要上房揭瓦了。所以,千儿的第二反应,是重新又躺下了,他可不愿养成这丫头老是爱怄气的坏毛病,这次打算下狠心把她纠正过来!
门外安静下来,千儿心想这丫头难道又赌气走了?正心神不宁地胡思乱想之间,又传来‘咚咚咚’三击敲门声,这次敲得比刚才大声了一些,千儿相应不理。
此后大约每过一盏热茶的功夫,门上就会被‘咚咚咚’地连敲三下,显得很有规律。
通常性格越是古怪的女孩儿,也就愈发倔强,她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则谁也拦不住,往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千儿此时反而志得意满起来,心中笃定得很,暗自发狠道:“这个倔头倔脑的死丫头,我看你能在外面站多久!这次不好好教训你一下,我就不姓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动辄便跟我耍小性子!”
可千儿何曾知道,女人改变男人容易,男人要想改造一个女人的性格,简直是难如登天!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别说改造了,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真正了解女人的心思?……
大约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千儿肚子里开始‘咕咕’直叫,早饭后直到现在天已黄昏,他还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委实有些饿了。他正犹豫着,自己是否该上街去讨些残羹剩饭来吃?门突然被敲得‘咣……咣……咣’三声巨响!看来倔强的小雨终于发怒了!
千儿此时与其说是仍在生气,还不如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问题,再说能把这死丫头给激怒也颇有快感!此时此刻,他倒很想看看这丫头怒发冲冠的模样。
千儿终于起身打开了门,作出一付凶相,用手势比划出骂人的哑语道:“死丫头,你想把门给拆了么?敲得这么重!”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张还算清秀,却一贯古井无波的脸庞。见门打开,小雨也没说什么,低头走进屋里,在床边坐下,似乎也懒得看千儿一眼。这可不是此时正浮现于千儿脑海之中,她那付怒发冲冠的模样!
千儿走到小雨身边,有些不耐烦地用哑语问道:“你找我一下午,到底有什么事?”
小雨仍未说话,扬手扔给他一包东西。千儿打开一看,见里面有一张大饼,半只扒鸡,闻起来香喷喷地,撩人食欲。千儿倒也不客气,一边张口大嚼起来,一边用哑语问道:“今日哪户人家如此好心,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施舍给你?你也吃一点……”
说着扯下鸡腿递给小雨。
小雨摇了摇头,用哑语说道:“我不饿。”
千儿心道:“现在你丫终于肯开‘手’说话了吧?哼哼,跟我斗,你还嫩点儿!”
却扬手打出哑语道:“怎么?不生我气啦?”
小雨轻轻地挥动纤纤素手,回答道:“我早就没生你的气了,不然还会去给你讨来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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渑池城东,一条身材修长秀美、白纱蒙面的女子踽踽独行,缓缓地走进了东城门。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东西。她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显得跟乞丐也相差不多。虽白纱蒙面,看不见她的娇容,但从她那疲惫不堪的姿态,仍可看出她是多么地憔悴!
这个女子,正是北风!
自千儿被劫走之后,已经整整四十五天了,北风和她手下这支护卫千儿狩猎的精卫队,一直未曾返回济南府。北风对夫人的了解无人能及,即便千儿也比不上。她心知自己若是回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自己犯下如此大错,回去后夫人若是严厉处置自己,多半有些于心不忍。但罗刹门一向纪律严明,精卫队更是一支律法森严的铁军,自己身为统领,更是大家的榜样,夫人若是不杀一儆百,今后何以服众?夫人一向御下极严,自不愿做出违反原则之事。
此时在北风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功赎罪,尽快救回千儿,这样回去后无论是对夫人,还是对罗刹门人众都有个交代。何况北风本身,心里何尝又平静过一刻?她对千儿的关心和牵挂,并不亚于慕容紫烟,自然希望出现奇迹,早些找到他的踪迹。
这些天来,她饱尝煎熬、眼泪、无奈和撕心裂肺等诸般滋味,蒙面白纱之下,倾国倾城的容颜之上,此刻显得憔悴不堪,满身风尘,衣裙脏了也不洗,甚至不愿换下,她似乎是想用这种法子来折磨自己。她没要任何属下跟随,而是让她们四散开来,分头寻找线索,若有发现则用信鸽传递讯息。她自己则如同一位普通少女满大街找人一般,独自走遍了沂蒙山区各个城镇、街道和乡村,希望上天出现奇迹,让她能发现千儿的一些蛛丝马迹。
在得知华山之巅的人质交换行动之后,她便匆匆来到千儿最后失踪的地方——渑池,希望在此地能有所发现。然而,二十四天匆匆过去,北风和她手下那一百名经过改扮的精卫队员,找遍了渑池城里的每条街道和小巷,包括城外三十里范围内的乡村,仍然是一无所获!
今天,北风在郊外仍找不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又重新返回城内。她这种锲而不舍的性格,注定她绝不会轻易放弃希望!既然千儿的线索是在此地中断,那么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她是不会离开的。
她沿着东街一路走向悦宾楼客栈,来到观月楼楼上,在卧室、雅厅、两间厢房和观月台上流连忘返。北风刚到此地便将观月楼包下了,在这里已不知流连过多少天、多少次?似乎是想追寻千儿曾经留下的痕迹。这儿也是这二十多天来,她的住处。夜里紧紧拥着棉被,仔细地辨认着上面是否有千儿留下的一丝体味儿?
流连良久,北风又缓缓走出客栈,站在大门口想了想,便信步沿北街向北行去。在广场逛了一圈,继续向北而行,不一会便来到那座破庙之前。
此时正值掌灯时分,不少乞讨归来的乞丐,正三三两两地回到破庙之中。破庙大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儿正拖着一辆小四轮车缓缓向大门走去,车上坐着一个双腿长满脓疮的残疾少年。
这一个半月以来,北风脑海中不断地想象着千儿目前的状况,不断地回放着曾经历过死亡之谷的精卫队员们向她讲述的,关于夫人和云梦娘娘斗智斗勇的详细经过和所有细节。也不知是心心相印的情侣之间,自有心灵感应,还是冥冥之中,那若有若无的第六感官,北风确信眼下的千儿绝不会还是原来的模样,因为她的心,时不时就会传来一种若有若无,却如同针刺一般的痛楚!
这种针刺般的痛楚,在千儿陷身飞石和滚木轰隆隆落下的峡谷之中时,曾清晰地出现过一次,而后便告消失。而在二十多天之前,也就是夫人率众撤离渑池那天,这样的痛楚再次出现,而且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现在!
女人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北风坚信,千儿此时一定在受苦受难,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于是她以糟蹋自己的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肉体,想陪着千儿一块儿历劫、一同受罪。也正因如此,她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千儿受苦受难的惨状。而其中,居然恰恰就有千儿被折磨成残疾的惨样儿!
于是,少年乞丐那双曾经令慕容紫烟恶心欲呕、长满脓疮且仍在不断流脓的双腿,令北风的心下意识地一阵抽搐,反而迅速的吸引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北风行走江湖多年,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她见过的类似小乞儿不计其数,但这个残疾少年竟能引发自己如此强烈的反应,令她大感古怪。
她快步走向破庙大门。
‘佛说,前世千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极其偶然的一次回眸,又将如何呢?
因为恰恰就在残疾少年即将消失于破庙大门之中时,他下意识地缓缓回头,不经意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这是一次令他终生难忘的回眸!从此,凝立于破败路边,那条萧索而美丽的欣长身影,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底!他立刻呆住了!呆若木鸡!
北风眼中除了少年那双依然晶亮的双眸,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已不用再看他的脸,他的身躯……就是这么一双眸含秋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曾无数次出现于她的梦中,带着祈求的眼神,如泣如诉地看着她的眼睛,折磨着她的灵魂,将她一次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在黑暗中绝望地哭泣!
北风强自按捺无比激动的心情,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狂呼:“千儿!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千儿啊!呜呜呜……”
北风由千儿那无比震惊而又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知道他已认出自己。若这不是心灵感应,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此事?因为此刻的北风,哪还有一点绝世佳人的影子?憔悴落魄、满身尘土就是她此刻的最佳写照,除了蒙面,跟她身侧那些衣衫褴褛的女乞丐又有多大区别?真搞不懂千儿是凭借什么,能认出这个如此潦倒、如此失魂落魄的女子,就是北风?
云梦娘娘千算万算,可说是算无遗策,就是没有算到在至情至性的真爱之中,那种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导致一方受难,另一半感同身受!说起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却偏偏时常出现于现实之中!
北风和慕容紫烟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面临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令人震惊的喜悦时,还能保持岩石一般的冷静!这和她的性格,以及她自幼所受到的严酷训练有关。
北风丝毫不露声色,忙以眼神向千儿示意,提醒他装作不认识自己。千儿何等聪明,立时想起在这附近,不知有多少经过伪装的敌方潜伏高手,否则怎会如此放心地把自己安置于此?对了,小雨会不会也有问题?想到这儿,千儿心中竟有些失落。无微不至的照顾,温柔的体贴,难道都是假的?
他忙收起喜悦之色,若无其事地对小雨打出哑语道:“小雨,天色尚早,我还想在大门外溜达几圈。”
小雨一如既往,什么也没说,只是拖着四轮车在破庙前空地上溜达起来。
北风若无其事地拐进一条阴暗的小巷,进入一间被人遗弃的破屋之中,将自己的命令和部署写在纸条上,装入信鸽大腿之上的小竹筒中,然后放飞。
在北风的计划中,她不仅要救出千儿,她还要报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精卫队的前身,尚奋战于白山黑水之间时,就已永恒不变的血性!死亡之谷中那些情同手足的姊妹、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那无数勇敢面对死亡,前赴后继迎向死亡之吻的亡灵,若得不到昭雪,北风今生将永不瞑目!即便能得到爱情的滋润,可她的灵魂,仍将永世沉沦、不得超度!
做好精密部署之后,为了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北风躺倒在破屋中脏兮兮的地上,闭目休息。她这身装扮跟乞丐如出一辙,像她这样的人,在这贫民窟附近随处可见,倒也没引起别人的疑心。
第二天一大早,北风来到一处隐秘的联络地点,看见属下画在墙上的特殊暗号,得知自己部署的一切均已到位。北风这才慢吞吞地走回破庙之前的大路边,装出一副饿得头昏眼花的模样,晃晃悠悠地坐在地上。
见小雨拖着四轮车走出破庙大门,行经北风身侧时。北风若无其事地站起,径直走向小雨,不由分说,一把抱起车上的千儿便疾步向南掠去。
小雨不顾一切地飞身拦截,居然武功颇为不俗!北风抱着千儿和小雨见招拆招,一边应付小雨凌厉的攻击,一边沿着北街,缓缓向南退去。
立时,大部分乞丐、沿街的摊贩、店铺中的客人和部分店伙、卖完菜的农民,等等等等,各色人等,不一而足,纷纷从箱柜、包袱和挑担之中抽出雪亮长剑,一拥而上,沿途拦截和围攻北风。北街上那一百名一直追随着北风、经过改扮的精卫队员们也立马冲出应敌!
一时间,从北街穿过广场,直到悦宾楼客栈这条街道上杀声四起,展开了一场异常血腥惨烈的激战!为何叫异常血腥?因为所有精卫队员全都杀红了眼,一个个如同猛虎出笼、猎豹扑击,招招追魂夺命,给云梦一方的高手带来不少伤亡。
然而,云梦留在此地的精英实在太多,几乎有两千余人,其中还有她手下的部分精锐主力,个个武功高强,而且久经战阵,实在是杀不胜杀!精卫队的伤亡也自不小!
数十个剑手在小雨的率领下拼命围攻北风,但他们的出手似乎有所顾忌,不敢伤及千儿,所以北风勉强还能应付,不过渐渐也露出不支之势。这时小雨的奶奶,那位白发萧然的老太太也已赶来,她的武功更是惊人,掌击指点,迫得北风险象环生,身上已然挂彩,三处剑伤鲜血直流!
北风只好呼啸一声,腾身而起,率领已陷入苦战之中的精卫队人马向南撤退,云梦人马一哄而上,亡命追杀。北风等人掠过悦宾楼客栈,马不停蹄地窜入南街,继续向南亡命奔逃。
不过片刻功夫,二千余名云梦手下精锐已全部冲入南街,人群渐渐变得拥挤起来。为何?因为南街是条死胡同,除了来路,东西南三面都是高达十余丈的高墙,北风等人被逼入绝路,只好背靠高大的南墙返身负隅顽抗。前方的人受阻,而后面的人继续涌进,这条数里长的死胡同不拥挤才怪!
此时,异变陡生!南街街口、悦宾楼客栈西侧,数百人从四面八方推来数百辆满载柴草和桐油的四轮手推车,将街口堵得严严实实,随后有一位精卫队队长发一声喊,这些人纷纷投出火把引燃木质手推车。顿时,一道厚达三四十丈的冲天火龙彻底堵死了南街入口!
于此同时,这条死胡同两侧高墙上,同时闪身而出近千名精卫队员,向南街下面扔下无数干燥的原木,大桶大桶地往下倾泻桐油,扔下无数只火把。待手上器材用尽,这些猎手们拉起强弓,只听‘嗖嗖嗖’迅疾的破空风声响起,可说是万箭齐发!
精卫队明明只有一千多人,何来万箭齐发?只因这些女真猎人箭术实在高超,不仅个个都拉得起强弓,羽箭去势迅疾无匹,而且人人都擅长连珠发射,所以看起来几乎就是这样的效果了!
此时,原本看似已左支右绌、有些招架不住的北风,顿时变成了一头真正的猛虎!刚才的受伤,不过是她故意示弱的苦肉计罢了。她将千儿交给手下一名队长和数十名刀手团团簇拥着,自己拔出一柄闪烁着耀眼寒光的大号弯刀,如猛虎冲入羊群一般,砍瓜切菜,挡者披靡!她早就憋着一口气,要为死难的姊妹们报仇雪恨,现在就是最佳时机,更待何时?
待身上携带的长箭射完,所有精卫队队员们闪烁着恐怖寒光的弯刀齐齐出鞘,将试图逃出火海的敌人一一砍下了脑袋。大约一盏热茶功夫之后,南街之中的熊熊烈焰逐渐减弱。北风一声号令,除了负责堵住街口的两个精卫队之外,所有人马齐齐跃下高墙,展开了一场比死亡之谷中更加血腥的搏杀!
说是搏杀不太贴切,因为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屠杀!精卫队这帮勇士实在太过生猛,硬碰硬火拼尚且无人能敌,何况现在还是在踢顺风球?除了白发老太太见机得快,拉着小雨在万箭齐发之前冲天而起,向东急掠而去,身形之快竟如鬼魅一般,一闪不见。北风生怕千儿有失,无心去追,而追上去的数十人,都只有眼看着老妇人背影越变越小的份儿。
当然其他人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云梦留驻此地的两千精锐几乎无一幸免,尽遭屠戮!而精卫队为这场完美的复仇之战所付出的代价,不过伤亡区区数十人而已!
精卫队和云梦战队之间的第二场大战,以精卫队全胜收场!北风作为精卫队统领,不愧为一位杰出的悍将、机智勇猛的统帅!也无愧于慕容紫烟对她如此信赖!
这是一场标准的以牙还牙之战!云梦娘娘以千儿为饵,制造了死亡之谷,而北风依然以千儿为饵,将渑池南街变成了一具绞肉机器、一个人间地狱,后来被云梦称之为‘恐怖南街’!
血战之后,这条恐怖南街之中血流成河,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的、或已被烧焦的尸体,其惨状实在难以形容!
北风分派人手清理战场,一个精卫队负责拾箭和收缴兵刃。一个精卫队负责救治受伤的同伴,将阵亡的战友抬上马车运回,以备厚葬。四个精卫队负责将敌人的尸体搬上大车,用马匹拉出城外乱葬岗中集体掩埋。三个精卫队负责扑灭余火,理清灰烬和杂物并用马车拉走,将一片狼藉的街道打扫干净。剩下两个精卫队铁骑负责在周边主要街道上担任警戒,发现有可疑人物、官兵或捕快前来,则一律加以拦截。
不过由于精卫队效率极高,在整个过程中并无官兵前来,而眼见如此吓人的阵仗,捕快们早跑得不见人影,有谁会来自找晦气?
精卫队队员在队长和小队长们的指挥下,分工协作,效率之高令人咂舌。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已将这条南街几乎恢复如初。除了高墙上被烟火熏黑的痕迹之外,再也没有在此处留下任何曾经历过血战的痕迹,连地上和墙上的血迹也被用水基本冲洗干净,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此时若有人走入这条街道,除了有种破败萧索的寒意之外,绝不会相信此处在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死了两千人!
清理妥当之后,北风率得胜之师,一千多名清一色的铁血骑士,拥卫着千儿乘坐的豪华大马车,浩浩荡荡地驰出东门,沿小道向东急驰而去。这座小城,又迅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