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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话 绝谷

  绝谷之中,一片静谧,除去凌空飞过的几只鸟雀啾鸣,便只剩下那几十只兔子发出的咕咕之声。

  贺云峰自树枝圈成的兔窝中挑出最是肥硕那只,又给新下的几窝兔崽扔下几把嫩草,这才拎着那肥兔到潭水边剥皮洗刷。这潭水只得一亩方圆,却深有数丈,碧幽幽的望不见底,也不知水从何来,又通向哪里,更稀奇的是水温常年暖热,连带滋养得这绝谷之中温暖如春花繁叶茂,几株桃李四季鲜果不断,引来不少野兔田鼠等物,这才没让被困在此的贺云峰冻饿而死。

  这五年来收拾野物的活计早己熟练至极,不多时,贺云峰便将一只兔皮完完整整剥了下来,洗干净了晾在潭边石上,预备着再攒几张便给自己缝件新衣。

  待收拾完一堆内脏,贺云峰洗一洗手,顺带往那潭水里一望,只见水面映出一张面孔,披头散发胡子老长,一身衣衫更是破烂得条条缕缕,宛如乞丐,哪里还有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不由心下黯然,再一次仰头上望,只见壁立千仍,如削如凿,生生在群山之间圈出这十数亩世外之地,当真插翅难逃。贺云峰蹲在潭边,望着那山壁发呆,恍惚间又回到五年前,自己遭人暗算,一身血污吊在这山壁崖边,那人也受了伤,右臂挨了一剑,手肘处鲜血淋漓,却死摸着自己胳膊不放,全不顾那条臂膀便要被生生扯断,只瞪着赤红双目不停道:“我晓得错了,原不该听信谗言猜忌你,这次若能平安回去,我日后事事都听你的。你不喜我杀人我便不杀,也再不找你师门晦气。”

  那人向来以剑法自负,何等爱惜手臂,便连手指甲也需精心修理,当日却拼着右臂不要,情愿拿一身功夫换自己性命。饶是自己原本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彼时也不由得宽恕了去,只想着鬼门关便在眼前,今世无缘,只待来世再续。却不想绝壁之下竟是这一方静水深潭,从恁般高山崖跌落仍能侥幸保住性命,实是福大命大,然之后遍寻出路而不可得,才知这山谷实乃天地造化之绝境,若无外力相助,只得在此终老一生。

  忆起旧事,贺云峰一阵心痛,只恨不能就此陨命,好歹叫魂魄飞去那人身边,便只能看着他,也好过这般日日思念。正出神间,忽觉脸上一湿,仿似当日那人泪水混着鲜血滴在自己脸上,登时一惊,这才发觉层层云雾拢住山谷,天上己飘起了雨丝,赶忙收神拾掇起兔子,又拾了几根柴,走回山洞。这山谷若非与世隔绝,倒当真是一块难得的洞天福地,不光有一方暖潭,谷底处竟还有一处十丈方圆的山洞。贺云峰在此居住五年,早己拾掇出床几之物,洞口拿藤条树枝编成门扇,挡住细细雨丝,洞内架起簧火烧熟兔肉,饱餐后照例练功不辍,待内息转满十二周天,这才扯了兔皮缝成的一床被子,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贺云峰被一阵细微之声惊醒,他在此数年少受外界纷扰,平日练功心无旁鹜,内力早己炉火纯青,略一凝神,便听见潭边崖壁上一阵索索响动,登时挺身而起,透过满是大大小小窟窿的门扇向潭边望去,只见那崖壁上一条绳索垂坠而下,随风微微晃动,一名汉子紧拽绳索,正小心冀翼往谷底滑下那人一身藏蓝布袍,背负一只藤筐,为着行动方便,袍子下摆掖进腰间,露出一双皂靴,靴面上用金线绣着只飞鹰,端的好看。

  贺云峰何等目力,这一晃间己认出那绣样正是飞鹰帮帮众所用,心头砰砰直跳,一时竟手足无力,连一扇藤门也推不开。过得片时,那人又滑下几丈,扭头查看谷底,露出侧脸,贺云峰这才渐渐镇定下来,推门喊道,“只管往下跳,摔不死你。”

  那人哪里料到绝谷之中竟有人声,大惊中手一滑,登时自半空中跌落,正正落入潭水之中,扑腾几下游到潭边,只见草地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人,腰间围着几张毛皮,蓬头乱须形容狰狞,饶是武艺在身,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指着贺云峰失声大叫,“野人,野人!”

  “野你娘个头。”

  贺云峰一把揪住那人领子提溜上岸,骂道:“唐小六,亏得你在你家帮主身边跟进跟出,这才几年不见,连我也不认识了。”

  唐小六受了这一骂,直如天灵盖挨了一棍子,惊得是晕头转向,瘫在地上呆怔半晌,忽地鲤鱼打挺扑身而上,一把抱住贺云峰大腿,嚎道:“老天有眼,让贺相公你还活着啊,你不知我家帮主这几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自你走了他便跟没魂儿似的,眼瞅着这就要跟了你去啊。”

  贺云峰听得那人讯息,登时心头一紧,喝道:“给我说清楚,唐卿怎么了?”

  唐小六大惊大喜之下难以抑制,嚎哭了好一会儿方抽抽噎噎道:“当年相公你掉了下来,我们帮主便要跟着往下跳,幸亏右护法打晕了人才给拦下,随后送回帮里,请了鬼医来看诊,只说右手伤得太重,筋都断了,再续不上的,只得齐肘截了去。再后来帮主醒了,每日里浑浑噩噩,一心寻死,还是右护法劝了句,说还没给您报仇,帮主这才又有了点子精神,想着法儿的把当年陷害相公的几个混账给宰了,山崖上围攻您的铁剑庄更是一个不剩,杀了个鸡犬不留。等这一帮子宰干净了,帮主便又没了魂儿,一时说不该听信谗言,以为您跟他结交是为了骗取咱们帮暗藏的财宝,一时又说不该寻您师门的麻烦,结下仇怨,不然您那师弟也不至于勾结铁剑庄暗害你。咱们这帮人谁劝也不管用,这般过得几年,帮主身子骨眼瞅着不行了。便在上个月,不过染了些风寒,谁知竟卧床不起了,前几日烧得厉害说起胡话,只一个劲儿唤您的名儿,好容易醒过来,又非要来这山崖不可,说要来陪您,还是右护法想法儿给拦了。帮主现下起身都费力,争不过右护法,便叫咱们几个到谷底找您尸骸,务必寻回去,待他死了好葬在一处儿。”

  贺云峰听得五内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飞去那人身边,身随意动,一个纵身攀上那条绳索,向上爬去。

  这绝谷离着飞鹰帮七八百里,好在唐小六并几个帮众均骑得好马前来,贺云峰飞身上崖抢过匹马绝尘而去,等在崖上那几人先是见到活鬼吓个半死,随后待唐小六上来说明原委,一众人忙七手八脚爬上马背回转飞鹰帮。

  贺云峰一骑当先马不停蹄,堪堪三天到了飞鹰帮总舵,便要往里闯,一伙帮众见他这个形容,只当是个疯乞丐,拦的拦赶的赶,幸得唐小六等人紧随其后解了围,又好说歹劝着贺云峰先去剃了胡须换了衣裳,这才送至唐卿寝居门前。

  “帮主便在里面,午间吃了药后尚不曾醒来,还请相公手脚轻些,千万莫吓着我们帮主。”

  唐小六说完,招呼一干随侍俱都退下。

  贺云峰推门而入,只见屋内床帐半遮,露出那人身形,再往前走上几步,方看清唐卿面容,只见往日那鹅蛋脸己是瘦得脱了相,眼眶深凹,颧骨上一抹烧出来的嫣红。

  正值夏末,唐卿身上薄被只盖至胸口,两只手臂俱露在外面,右边衣袖空荡荡多出一节,贺云峰盯着那衣袖半晌,方缓缓在床沿坐下,轻轻揭起那素绸袖子,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条齐肘而断的手臂。

  贺云峰眼眶一阵湿热,却怕哭出声儿来惊醒这人,又狠狠憋了回去,一只手轻轻摸着断臂创口处留下的疤痕,心中满是疼惜。

  唐卿睡得昏昏沉沉间,恍惚觉得似有人轻抚自己手臂,自迷蒙中醒来,便见一人坐在床边,正捧着自己断臂细细亲吻。定睛一瞧那人面容,登时双眼发直,好半晌喃喃道:“这梦做得可真好。”

  贺云峰见他醒了,正要说话,听见这句,顿一顿,接着便一口咬在那断臂之上,只疼得唐卿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睁大双目,死死望着贺云峰,嘴唇颤动,一时竟是发不出声儿来。

  “哪里是做梦。那崖下有方深潭,我掉进去侥幸没死,只是崖底没有出路,被困了这些年,万幸你叫小六去寻我尸骸,这才逃出生天。”

  贺云峰见他惊得脸色煞白,生怕再把他吓出个好歹,赶忙道明前因。说完,一把抱住唐卿,摸了摸他身上,哪里还有半点肉,净是一把把的骨头,不由又是心酸又是难过。

  “你……你还活着?”

  唐卿眼瞅着活人在此,犹不敢信,被抱进怀里好一阵儿,方晓得这人是真的死而复生了,当即反手回抱,“你还活着,还活着。”

  狂喜之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贺云峰亲亲他面颊,“天可怜见,咱们还有再相聚的一日。”余下满腹相思,竟不知从何说起,只紧紧抱住了这人,默然无语。

  唐卿卧病在床,两分是因受了风寒,倒有几分是心病所致,如今贺云峰这味活药引一来,病情登时去了三分,如此将养月余,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

  这日恰值中秋佳节,月圆人圆,唐卿心舒意畅,命人在院中设了案几,与贺云峰并肩卧在竹榻上,一面吃酒,一面赏玩明月。

  满院清辉下,贺云峰但见枕边人丰润如初,酒酣耳热间衣领大敞,露出抹白腻颈项,登时心猿意马,摁住唐卿欺身便上。唐卿原便有意勾着他行那云雨,不料却是屈居人下,心下不乐,当即便要反压。

  他两个俱是不肯雌伏之人,当年便因这个时常打架,如今再续前缘,依旧争执不休,奈何唐卿丢了一臂,哪里还是贺云峰对手,正死命挣扎间,忽听贺云峰低低一乐,“当日谁同我说,这次若能平安回去,日后事事听命于我。”

  旧事蓦地涌上心头,唐卿便是一滞,再一回神,己是给死死压在身下,被贺云峰着意要挟下,唯有丢盔弃甲。

  只可怜那守在院外的飞鹰帮众,从此只听得到自家帮主的呻吟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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