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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折 执子之手,与子同出

  此言一出,随后赶至的劫真、劫兆两兄弟俱都变色。劫军被他双掌轰入内室,伤上加伤,挣扎半天也只能撑起半身,倚墙盘膝而坐,兀自咬着满嘴殷红,火眉下的一双虎目盯着劫惊雷,似要喷出火来。

  劫震稳坐不动,随手从屉内取一只扁平的小木匣抛给劫军,正是九嶷山送来的那匣镇山灵药「存聚添转丹」。

  「速速服下,三个时辰内不许动气,以免留下大患。」劫震手捻须茎,看也不看劫军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宗房之事,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儿能管,都给我退下罢。老二,你若有话,咱们两人谈谈便了,何必动上这麽大的排场?」劫惊雷双手负后,抬头望向房顶,斜乜着冷笑:「怎麽?事关你不可告人处,便不敢让人听了?」劫震神情木然,脸色十分不好看。

  劫真口唇微动,正要上前,却被劫苹轻轻拉住。

  她踮脚凑近劫真耳畔,前额的浏海在他鼻端掠过一抹淡淡的少女馨香。

  「三哥勿忧,我阿爹自有分寸。」忽然省起自己还让三哥揽在怀里,小圆脸蛋儿一热,伸手轻轻推开,不知怎的身子却有些酥乏,心儿砰砰直跳,但毕竟没敢过於放肆,勉力让开些个,就这麽软软的微靠在他肩上。所幸她肤色黝黑,褐亮致密如琥珀一般,脸红倒也不易被人发现。

  劫震仍坐在椅中,一边摩挲着光滑的扶手,一边低垂眼睑,彷佛喃喃自语:「你想做家主,我没意见。只是这麽多年来,我南征北讨、为武林伸张公义,立下当世不二的功绩,照日山庄与绥平府才有今日的声名与荣景。老二,你想坐上这个位子,凭的是什麽?是武功、人望、江湖地位,还是好勇斗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猛一抬头,目中迸出冷冽电光。

  劫惊雷却不为所动,彷佛成竹在胸,背负双手、冷冷哼笑,一字、一字的说:

  「就凭你已经是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

  劫震面色一沉,右手五指倏地掐紧扶手,冷笑:「莫非你想试一试?」劫惊雷的武功与兄长同出一脉,同样是祖传的大日神功、烈阳剑法,少年时也上过天城山拜师学艺,只是碍於大日神功天生难以突破的限制,他自二十岁上迈入第二重后再也无法精进,论突破门槛的年纪,还比劫震小了一岁;而「平戎八阵法」是云阳老宅的至高绝学,长房这厢自也无从入手。

  少年劫惊雷的武学之路似乎已陷入日暮途穷的境地,但他天生坚毅,未肯居下、绝不后人的脾性与乃兄如出一辙,重上天城山求教。那日黄庭老祖兴致一来,用扫帚在落满梧桐叶的庭院里写了个巨大的字,风吹叶飞,庭中铺的青石板上却留下了枯磔纵横、腾蛟起凤般的字迹,每一笔都透入青砖肌理,又没有凿刻的痕迹,反倒像从青石砖里长出来似的,浑然天成。

  当时除了劫惊雷,随侍的还有玄鹤、玄鸿等「天城五玄」。五玄长侍座前,知道老祖不论武道已逾十五年,若非秋凉肃杀,仰观天苍地阔有感,断不会忘情出手,无意间显露武学,莫不是摒息凝神,唯恐稍有错漏。

  老祖随手写完,扔下扫帚,叹息道:「我将百岁,却难至无心之境。造化玄奇,岂是人力所能抵抗!」背着双手回顾众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劫惊雷面上,笑问:「公威!你来说说,我写了什麽?」劫惊雷凝神望去,只见大字方圆五丈,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小的内庭,笔势苍劲错落,既像「武」又像「伐」,说是戟、戕、戮似也无不可,只觉每一笔都像是大兵发动,蕴有万马奔腾、金戈云动的磅礡气势,看得心头一动,竟随手比划起来;回过神时,已空着手将一路剑法使完。

  四玄玄鹫最是好武,年纪又与劫惊雷相若,少年心性,忍不住鼓掌大声叫好。二玄玄鸿瞪了他一眼,三玄玄鴒似也被打断思路,皱眉侧目,玄鹫才悻悻然闭了嘴,满脸不豫。

  「弟子有僭了!」劫惊雷面上一红,躬身告罪。

  「无妨。」老祖满不在乎的摇摇手,笑问:「公威,你瞧我写的是什麽字?」劫惊雷闭目凝神,方才无意施为的粗简套路一一过眼,虽是剑法,其中却包含了刀、枪、戟、棍的气蕴,大开大阖,彷佛以千军万马为敌,心中再无疑惑,睁眼抱拳道:「在弟子眼中,老祖写的乃是一个『战』字!」这番领悟与五玄心中所想俱都不同,五人顿时陷入长考,小小的院里一片寂寥,只剩秋风萧索。劫惊雷正自心虚,却听老祖呵呵笑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负手入室,再不闻问。

  劫惊雷在天城山待足三个月,日日来看这个心目中的「战」字,直到闭目不忘。他花了十年的时间,会过高手无数,终於将这路「大战字剑」淬炼成锋,创制完满,於香山一役中大放异彩,协助法天行率领四家联军攻打蘼芜宫,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杀死了蘼芜宫五极护法之三,声威震动天下,堪称四家第一大功。

  自创武功,需要多少心血识见?这是宗师才有的手眼境界,虽说是受了黄庭老祖的启发,亦属难能。战后劫震内举不避亲,指派劫惊雷指挥香山驻军时,其余三家却无有不服,「大战字剑」可说是居功厥伟。

  大战字剑遇上传说中的大日神功第六重,究竟是谁胜谁负?

  书斋内剑拔弩张,手足为夺位阋墙,劫震、劫惊雷冷冷相视,半晌劫震才垂下肩头,颓然叹了一口气,像是眨眼间老了十几岁,垂目道:「这事连我在内,普天下不过四人知晓,我自问保密到了家,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劫兆、劫军等闻言一震,相顾愕然。

  劫军仍不肯相信,粗浓的红眉一挑,涩声道:「父亲!您的武功……」劫惊雷截住他的话头,冷笑道:「大日神功有天生的禁制,第三重以后便难以再进。他却一意孤行,逆天而做,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硬是将这门心法练到了第六重,因而走火入魔,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只有一个时辰能动用内力,并且何时可用,自己全然无法控制,直与废人无异!」劫军猛地回望父亲,只见劫震垂肩低首靠在椅中,竟已默认不讳。

  劫惊雷沉声道:「这个秘密他已经隐藏了十年。十年之中,直将我照日山庄的名声与安危置诸何地!若有什麽闪失,劫家声名扫地、家庙不存,又该拿什麽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劫震,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你还要恋栈权位,霸着家主的名衔不放麽?」「领导家族,非唯武力是举!魔门蠢动在即,你……却只想着争权夺位!」「我视名位如无物!正为魔门蠢动在即,否则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劫惊雷怒极反笑:「劫震!今时今日,倘若魔门真大举来犯,你还能再打败一次萧雨魄、再打败一次蔚云山麽?扪心自问,是谁舍不下名利权位!」劫震面色灰败,单手支额,无敌神话的假象一旦被戳破之后,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六绝第一人看起来就是像一名缠绵病榻、生命犹如风中之烛的衰颓老人,裹在锦袍内的瘪瘦身子簌簌发抖,带着病态而无助的苍白;除了眉间残存的些许顽固傲气,不过就是个寻常病翁罢了。

  劫苹看着不忍,越众而出,轻轻巧巧地福了半幅,柔声道:「大伯,我是阿苹,咱们好些年没见啦!阿苹时时都惦记着您。」劫震缓缓抬起头,疲惫地望了她一眼,勉强笑了笑,却未答话。

  劫苹走上前去,不觉越过了父亲,来到书案前。

  劫惊雷反手握住剑柄,全身一绷,沉声道:「阿苹,回来!快别胡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劫震虽然一天之中有十一个时辰内力空空,但余下的那一个时辰里却身负大日神功第六重的惊天威能,那是足以折服宇文潇潇、盛华颜、伏凤纸等当世高手的绝顶修为,谁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劫震心机深沈,眼前的衰颓或许是故意示弱而已。

  劫苹掠鬓一笑,回头道:「阿爹,不妨的,大伯从小就疼我。」顺手从桌旁架上取下一袭大氅,半蹲半跪的屈在劫震椅畔,细心地为他披氅保暖。

  这个动作不只令全场错愕,连劫震也不禁一怔,低声脱口道:「你……怎地却不怕我?」他江湖混老,料定劫惊雷仍存有一丝忌惮,唯恐中了自己的空城计,没想这个小侄女却打乱了双方的计较。

  「都是自家人,有什麽好怕的?」

  劫苹抿嘴轻笑,似觉大伯说话很是有趣,见劫震哽着一口浊气、身子微显瑟缩,随手替他抚拍背门,自然得像是个侍奉父亲的小女儿。「大伯,我父亲同您一样,都是冷面热心肠,劫家的男人哪!个个都说不出好听话。可自家人毕竟是自家人,门里吵闹,心却不会向着外人。」劫震默默听着,伸手紧了紧氅襟。

  「魔门蠢动,三大世家各怀鬼胎,大伯身子不适,若要以一己之力负隅顽抗,阿苹心中不忍。我阿爹正值壮年,武功修为精深,膝下又无嫡子,便是今日权代了家主之位,将来还是要还给二哥、三哥他们的;为的是应付眼前艰难,不是为个人的名利计较。」劫惊雷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劫震却听得低下头去,神情若有所思。

  劫苹屈身不动,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里添了些热水,细心剔去茶梗浮沫,双手捧到劫震面前,柔声道:「大伯,我阿爹麾下有三千铁骑,却只带了亲信的『飞虎十八骑』入京,若有歹心,岂肯如此?请大伯勿疑。」劫震接过盖杯,双手微微颤抖,半晌才从袖里取出一方小小的玄铁令牌,交到劫苹手里。铁牌的正面铸有日轮图样,背后则是一柄小剑,两侧镌了「红日周始,旷照无垠」八个小小篆字,正是象徵照日山庄至高权柄的信物「红日符」。

  劫苹双手接过,起身整襟行礼,将红日符呈到父亲手里。劫震嘶声道:「老二!你这个女儿生得好,她说的句句在理,我也没别的话。这『红日符』既然交给了你,照日山庄从此便由你当家作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劫惊雷没料到他如此乾脆,慢慢将红日符揣进怀里,眼见明争暗斗多年的兄长彷佛陡然间老了十几岁,昔日的跋扈点滴不存,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嘲讽的言语到了嘴边,反倒失却兴头;微一思索,沉声道:「老大,我也不来为难你。明日我们一起动身往天城山,待本山事了,你就留在山上养老罢。你的儿子若还肯为照日山庄效力,就让他们留在京里,我将视如己出,培养他们承继劫家的基业。」说着望了劫兆一眼,目光不善。

  「只有这个老四,我不准他继续留在府里丢人现眼,败坏家声!看是送去云阳老宅闭门思过,还是带上天城山好生管教,都依你的意思。至於小劫英与三仙宗府那边的婚事,我会为你一力促成,大喜前夕,再派人上天城山接你回来饮酒。如此安排,你可有话说?」劫震颓然摇头,一时无话,片刻才说:「让兆儿跟我上天城山罢!回云阳老宅,不过是多受折磨而已。」劫惊雷点了点头:「就依你的意思。」目光电扫,从劫军、劫真面上掠过。

  劫真正自犹疑不定,却听劫军咬牙道:「我随父亲。」众人皆感意外。劫真躲避着堂妹与二叔热切的目光,半晌才涩声道:「我……我也跟父亲一块儿上山。」劫苹难掩失望,却没多说什麽。

  劫惊雷面无表情,霍然转身,冷冷抛下一句:「少时我在大厅会见三家使者,宣布庄主退位之事。你们几个准备准备,别来迟了!」魁梧的背影穿出门去,宛若一堵黑沉沉的山。

  ◇    ◇    ◇

  劫兆呆呆站着,一动也不动。

  他的命运就这麽被决定了,居然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劫兆忽然觉得十分荒谬可笑,想着想着,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劫军怒火正炽,转头暴喝:「混帐!都什麽时候了,你还来添乱!」挥拳便要殴打。劫真一把将他格住,怒道:「老二!你还讲不讲理?」「都给我闭嘴!」劫震把手一挥,两人登时不敢再闹。

  「下去罢。我累啦,心思很乱,想一个人静一静。」劫苹柔声道:「大伯,我让人给您炖些补中益气的汤品。阿苹藏有几帖方子,日常都张罗着给我阿爹饮用,很有效的。」劫震神色略为松缓,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疲惫:「好孩子。我女儿要是有你一半贴心,什麽江湖争霸、正邪消长我也不理啦,还不如归隐田园,颐养天年为好。」劫苹微微一笑,颔首道:「大伯半生辛苦,勳业显赫,把身子都累垮啦,本该好生休息调养才是。待身子大好了,也才能再统领江湖正道,扫荡邪氛。」福了半幅,偕劫真等退出书斋。

  才到院里,劫军便横眉竖目,冲劫苹一瞪眼:「呸!谁要你来卖好了?」劫苹早料到他会这麽说,一点也不意外,婉言劝道:「二哥伤势未癒,别要轻易动气。我阿爹是好是歹,日后二哥总能明白,眼下莫与小妹生气,以免伤了身子。」劫军把手一摔,矛头转向劫真。「父亲说他走火入魔之事,世上只有三人知晓,你镇日在父亲身边打转,定也在三人数内。说!是不是你将秘密卖给了旁人?」劫真剑眉一挑,俊脸涨红,怒道:「侯盛也知此事,你怎不说是他!我同与父亲往天城山隐居,泄漏秘密对我有什麽好处?日前父亲闻知老祖噩耗,当场晕厥,是你嚷着要找大夫,我一力拦阻……要说泄密,你也脱不了干系!」劫军冷笑:「我自会去找侯盛问明白。你莫以为巴上了你妹子,便妄想坐上家主的大位!」撇下两人,怒腾腾的跨出院去。言者无心,劫真、劫苹面上却俱是一热,转头不见劫兆的踪影,偌大的院里只余兄妹二人,尴尬更甚。

  中宸州的礼法不禁姑表结亲,依照「同姓不婚」的民间习俗,堂兄妹无法结为夫妇,然而劫家原本出自西境边陲,据说在西贺州的蛮族部落里不仅表兄妹可以成亲,连同父族的堂兄妹亦可结为连理。昔日照日山庄尚在云阳县之时,因习蛮俗,多有堂兄妹通婚的例子;迄今云阳老宅那边偶尔也还有这种情形,只是天圣朝教化普及,人民渐渐引以为耻,视之为乱伦。

  劫军的亲生父母便同是族内之人,因此西陲血统分外鲜明,天生骁勇,冲口说出这话,一点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劫真、劫苹却都是身受中京贵族教育长大的,劫军之言,形同诬指他二人乱伦通奸;明明是污蔑已极,听在劫苹耳里,除了羞耻之外,却另有一股脸红心跳的异样,身子不禁有些发热发软。

  她见劫真气得发抖,敛了敛神,柔声道:「事起突然,也难怪二哥如此生气。三哥……三哥休恼。」劫真摇了摇头,低声道:「妹妹远来辛苦,还是先休息片刻。」说着引她往后进走去。

  劫苹幼时长住绥平府,在府内有间专供她休憩的小厢院,虽久未入京,依旧轻车熟路,两人一路并肩无话,劫真陪她进了厢房,唤侍女下去准备衣被妆奁,亲自为妹妹系帘推窗,低头道:「妹妹好生歇息,我不打扰了。」「三哥!」劫苹轻轻唤住,见他俊目迎来,芳心一动,拧着手绢定定神,微笑抚慰:「我阿爹虽代了家主大位,不过我知他没有权位之心,我又是女流,终不能继承照日山庄的基业。三哥随大伯上山,是尽人子之孝,份属当然;只是大好男儿,却不能囿於亲慈膝下,须得移孝作忠,为劫家、为武林尽一份心力,也才算是对得起大伯与我阿爹的期望。」「三哥勿要灰心,最迟在三个月内,我阿爹定派人将三哥接返,委以重任。」劫真一愕,苦笑摇头。

  「妹妹多心啦!我不烦恼这事。」

  这下轮到劫苹微感错愕。

  近几年劫震老病缠身,绥平府其实是由劫真一手运筹,她原以为三哥突然失去大权,被迫随父上山隐居,心中必定愤恨难平,不想却为别事烦恼。眼见劫真皱眉摇摇头、转身便走,劫苹忽有些心绪不宁,起身轻轻拉住三哥的衣角,柔声道:「三哥若不嫌妹妹蠢笨,阿苹愿意替三哥分担心事。」劫真低头不语,片刻才叹了口气。

  「我常常在想,倘若有天我舍下了府里的一切,又该何去何从?现下我明白啦!原来我不想去天城山,宁可回云阳去。」劫苹冰雪聪明,与劫军的前言相对应,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清秀的小脑袋瓜里嗡嗡乱响,红云飞上浅褐色的细致面颊,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劫真又叹了口气,仍未回头:「妹妹长大啦!出落得如此美丽,不久便要嫁人,哥哥一面替你欢喜,一面又是担心害怕。我……我怕你的大喜之日,我不能去为你饮一杯祝贺酒,劫真自问坦荡,却没有这个心胸承受。」劫苹从小爱慕三哥,囿於兄妹名分,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暗自打定主意终身不嫁,只求偶尔到中京绥平府来,远远看望三哥的身影,也就心满意足了。

  劫真所言,恰恰触动了她长久以来不敢细想的一个傻念头:「三哥英俊潇洒、文武兼备,未来的嫂子肯定是普天之下最好最好的女子。三哥大喜之日,我……我能不能看着他们交拜天地,同饮合卺?这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为了那一天,劫苹咬着牙做了很多年的练习,此时却不禁脑中轰然:「三……三哥心里是有我的!三哥心里是有我的!」刹时有些晕眩,不觉揪紧了他的衣角,低声道:「我……我一辈子都不嫁人。我阿爹孤伶伶的一个,很是可怜,我……我要陪着他,一辈子都不嫁。」劫真霍然转身,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等劫苹回过神来,两人四唇已紧密贴合,吻得滚烫湿黏。

  劫苹被吻得心魂欲醉,缩肩侧颈,兰指掐着掌心,一双小手无助地举在两侧肩窝畔,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闭着眼睛,怔怔的流下泪来。

  劫真深吮着她饱满的小小唇珠,片刻才不舍的微仰起头,在她耳畔吐出一口灼人的热息:「没有你,我这辈子也是孤伶伶的一个。阿苹!我们一起逃出京,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我……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双臂一紧,却与方才的深情拥抱不同,右掌按上她丰腴的臀股,隔着下裳微微用力掐紧;左手贴着她的肩胛滑入右腋胁下,充满浓浓的情慾与挑逗。

  劫苹长年随父亲操演飞虎骑,弓马娴熟,练得腰肢粗壮结实,习於跨鞍打浪的臀部算不上挺翘,却有着少女独有的丰腴弹性,下半身的曲线姣美如梨,股肌团实,肉感十足。

  劫真掐按几下,顿觉紧绷弹手,爱不忍释;左手指尖才滑进她右腋,便触及一团热呼呼的美肉,被夹紧的肘腋挤溢出来,腴润之外,更带有结实的弹力,可以清楚摸出硕大的圆弧,不觉一惊:「好大的乳廓!她……竟有这尤物般的身段!」对比妹妹的秀气文静,益发引动恣意蹂躏的慾望,忍不住低头,却非是去吻她的粉唇,而是以鼻尖刮磨颈侧,伸舌舐着劫苹颈根腴处,濡着湿润的唾沫剥开衣领,轻啮着粉缎小衣的系带。

  劫苹被摆布得全身颤抖,无助地喘息着,紧并的腿缝被三哥的大腿硬挤着,腿根相抵,磨得又湿又热,清清楚楚感受到那股即将要侵犯自己的强烈慾望。这般旖旎羞人的风情,她在午夜闺中、锦被榻里自渎时不知想像了多少次,一旦亲身遭遇,却全无抵抗之力,只恍惚地想:「三哥要我,三哥他……便要了我!」劫真抓住她的臀底一托,将她离地抱起,慢慢来到榻边。

  劫苹被压得挨紧床柱雕围,秀气的绣靴尖只能虚点地面,用不上实力,双腿慢慢被挤分开来,挣扎越来越没有力道。劫真舍不下她圆滚滚的美臀,魔手沿着又深又紧的股缝下探,却摸到一块湿黏绷紧、丝丝滑溜的裙布,所覆的美物凸如一只饱熟的小桃,隔着布层仍摸得满掌圆厚肥美,丝毫不比臀瓣逊色。

  「阿苹!你……你做我的妻子,三哥拼着什麽都不要,也要给你名分!」劫真下身硬得发疼,唯恐伊人从手里飞去,不敢松开,只等着迷离恍惚、酥颊潮红的妹妹点一点头,便要将她放倒在锦榻之上,动手宽衣。

  劫苹已无半点反抗的力量,闻言忽然一凛:「我若随三哥远走高飞,谁来照看阿爹?三哥本是人中龙凤,怎能……怎能为了我这样平庸的女子长埋蓬篙,放弃大好前程?」眼见爱郎俯唇凑来,唯恐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将被吻去,小手用力撑住他精瘦结实的胸膛,闭目低头道:

  「哥!你……你先放开我,求求你。」

  劫真微微一停,见她神色凄楚,缱绻情慾的火热渐渐消淡,依言放开了手。

  劫苹只觉他灼热的手掌倏然离体,余炽犹在,心里不知是疼是苦,总之如万针攒刺一般,热血鼓动,被扎得乍起倏裂,彷佛将要爆出丰腴硕大的胸脯。她定了定神,悄悄拭去泪花,面色虽然白惨,抬头已能勉力一笑:「有三哥这句话,阿苹这辈子都不枉啦!哪天三哥娶了别家的姑娘,我愿喝三哥的喜酒。」劫真摇了摇头。「你一生不嫁,我也决计不娶旁人。」劫苹正想说话,却见他由失望而开朗,似是顿悟了什麽,神色渐渐恢复平日的潇洒笃定。「你等我,阿苹。我定会重回中京,辅助二叔发扬家声,有朝一日成为照日山庄的主人,接掌绥平府!哪天二叔不再需要人陪了,你……你来陪我。」劫苹一怔,微笑点头,眼角又涌露晶莹。

  她本想忍羞拉一拉他的手,却见劫真神采飞扬,深深望了自己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英风飒烈,极是不凡。

  劫苹从小仰慕父亲的伟岸英挺,最是崇拜男儿的英雄气,瞧得芳心剧跳,不觉伸手抚颊:「我……我爱上的,是这般胸怀伟烈的男子!」自忖才貌平庸,不过中人之姿罢了,竟蒙三哥如此垂爱,方才却没把身子交给他;想起那张略显失望的俊脸,羞喜之余,不免对他满怀歉疚,又有些难圆美梦的怅然,忽觉心惊。

  「我这是怎麽了?三哥襟怀磊落、昭亮如雪,我……我怎能有这般放荡的念头?真……真是羞死人啦!」就像每回偷偷自渎后、那混着欢愉快美油然而生的罪恶感一样,想着想着腿股一软,绮念频生的褐肤少女心中又苦又甜,浑身酥颤的坐倒在锦榻上,手扶镂花洞门,痴痴望着窗外满天残霞。

  ◇    ◇    ◇

  当夜绥平府大开筵席,又请来诸多中京同道,常在风、道初阳等本以为是替劫惊雷接风洗尘,没想劫震突然宣布自己将趁这次宣旨的机会,归隐天城山,照日山庄的掌门信物「红日符」已授予劫惊雷,由他接掌门户,并接替自己四家盟主的位子。

  他简短说完,便不再开口,只余满厅错愕。

  劫惊雷起身一拱手,环视众人,朗声道:「家兄身体素有恙,我不忍教他独撑大局。待天城山归来,我将传帖三家及武林诸同道,正式召开传位继承大典,眼下当以圣旨为先,还请各位代我向家主们多多致意。」众人怔了半晌,心下雪亮,皆举杯道:「劫庄主客气了!」劫惊雷踌躇满志,放声豪笑,与众人剧饮千杯仍不改色,满厅尽服。

  文琼妤酒量甚浅,沾唇即止,劫惊雷当着女儿的面,目光绝不在女子脸上多停片刻,见了也不禁皱眉,取笑道:「我听闻玄皇雄心过人,颇有吞吐天地的气概,文姑娘代表玄皇入得京城,岂能如此雀饮?」商九轻目光一寒,便要伸手取酒。

  文琼妤却抢先替自己斟了小半杯,笑道:「庄主此言差矣!士农工商,也都是天子脚下的臣民,却不知皇帝陛下耕读劳算的本领,算不算得是天下第一?如若不是,何以统率万民?」劫惊雷顿时无语,也觉自己无理,本想笑笑揭过,谁知角落里忽有人抚掌大笑:「妙极、妙极!文姑娘所言在理,二叔应当要罚一杯!」仔细一瞧,却是劫兆。劫惊雷面色一沈,劫苹却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劫惊雷对女儿言听计从,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劫苹来到劫兆身畔,见他喝得脸红脖子粗,敞襟浃汗,其状甚丑,厌恶之余也不禁有些怜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服剑整衣,也颇英挺。怎麽却变了个人?」命下人将四爷扶回院里休息。

  劫兆醉眼乜开,见是她来,挥手乱叫道:「你……你理我做甚?快去找你的好三哥!」劫苹又气又窘,兀自指挥着下人,进退有据,颇显大户千金的风范。

  劫惊雷拍桌而起,文琼妤却巧妙地掩袖举杯,嫣然道:「琼妤听说,酒量与胆色一般,既有先天强弱,亦可从学而得。劫庄主天生豪胆,酒量亦豪,小女子是万万比不上了,庄主如若不弃,明日请许琼妤同路北上,沿途再向庄主讨教一二。」天城山在中京以北,文、商二姝若要取道北返,正好与劫家一行同路。

  劫惊雷面色略和,挥手道:「也没什麽不方便的,就按文姑娘的意思。」次日晨起,众人准备妥当,便即出发。劫惊雷留下劫苹代掌绥平府诸事务,随身的「飞虎十八骑」也一并留下,只从驻在城外的五百精骑之中挑选三十人随行,连同服侍劫家父子的仆役、车夫等,一行不过半百,算得上是轻装简从。

  绥平府自昨日起,便弥漫着一股「易主」的诡异气氛,府内明白来了新主子,上下都十分乖觉。劫苹在香山时便以打理三千铁骑的调拨整备闻名,其余三大世家的驻军补给同受劫惊雷节制,劫惊雷不谙文事,自也是交由劫苹处置。府内的帐房、司库们久闻这位堂小姐的厉害,无不战战兢兢,各自整理了簿册钥匙,由侯盛领着来交付点阅。

  谁知劫苹态度亲切,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随手翻过一遍,都让搁在桌上,也没有细看的意思,反倒殷殷垂问家里有些什麽人、生活上有没有什麽困难之类,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侯盛仍是一张冷面,半点喜怒也无,彷佛全不关心。

  劫惊雷一行出发前,正巧姚无义来送,却仍不见劫英的踪影。这老太监听说劫惊雷继任家主、劫震携三子归隐天城山,面上淡淡的无甚表情,似乎并不意外;劫震说是清晨微染风寒,躲在大车里不见人,两人连话也没能说上。

  道初阳夫妇、常在风也分别向劫惊雷辞行,常在风负起棍囊,临走前专程来到车队角落,抱拳拱手道:「劫兄弟,那个『阴阳平衡』与『阴消阳长』的问题,我还没找到答案,粗粗想过,或许是前者之平衡与后者之消长并非一论,就像这马车的重量与短长不可一概论之,虽然同是马车,所指却不相同。」车内影中蜷着一条软虫似的人儿,四仰八叉,透着浓浓酒气,正是劫兆。

  旁人见他形容邋遢,纷纷皱眉躲开,常在风却不避污秽,俯身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家师乃是天下间第一等的聪明人,这个问题如此有趣,想来他老人家定能有所启发,我若有新的体悟,再与劫兄弟好生研究。」塞给他一个小小的黄油葫芦,约与掌心相若,分外玲珑。

  「六阴绝脉不能过份用药,药力若刚猛难禁,实与毒物无异。劫兄弟只要常保心愉,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气行温和,绝脉未必有害。这瓶『蓝田玉炼丸』是我师门秘制的灵药,虽不能解毒救命,却有调和阴阳的奇效,能使寒体生温、燥体阴凉,就算拿来当瓜子糖果吃着玩,多服也不会有害。我向家师请教治癒六阴绝脉的方法,再来寻你。」劫兆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忽然一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打得常兄当众出丑,你干嘛理我的死活?」常在风闻言一愕,忍不住哈哈大笑。「劫兄弟就当我是小心眼之人好了。你当众打败了,我若没机会一雪前耻,岂非气闷一世?这个理由,劫兄弟瞧成不成?」劫兆一呆,也跟着大笑起来:「成、成!」就在两人的豪笑声里,常在风抱拳一拱,拄棍肩囊,片刻便走得无影无踪。

  车队上路,劫惊雷骑着高大威武的奔云骢走在最前头,劫军、劫真紧跟在后,周围被铁骑簇拥包围,环得铁桶也似;之后才是劫震的马车,劫兆被扔在运行李的车篷里,反正他半醉半醒,跟货物相差彷佛,最后才是九幽寒庭浩浩荡荡的来使车队。

  劫兆不睡觉的时候,大多醉得糊里糊涂,恍惚间手边没了盛酒的皮囊,正要起身摸索,车厢的侧帘忽被一掀,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一串清脆的银铃笑语随风透入:「你这麽样的喝法儿,莫非是想将自己浸成一尾壳酥肉烂的大醉虾?」他以为是盈盈回来了,忍着头痛挣扎坐起,却见车窗外一张巴掌大的雪白瓜子脸蛋儿,明艳无俦,额间的细链金坠子随风轻晃,原来文琼妤的马车与这车并驾齐驱,车厢的吊帘掀起,两车顿时互通声气。

  「干你底事?你管忒多!」他没好气的瞪她一眼,翻身又去摸找酒囊。

  文琼妤摇头叹气:「你看看你,好好一个聪明人,净说浑话!倒把岳姑娘给气跑了,是也不是?」劫兆身子一震,指尖僵凝,半晌才阴着一双异光炯炯的诡目,咬牙切齿:「要你多管闲事!」声音低哑嘶咆,宛若伤兽。文琼妤彷佛全不害怕,目光满是关切,正色道:「我虽对武功一窍不通,也看得出你正在修练一门通心达意的奇妙功法,心识之学最是纯净剔透,容不下半点驳杂,正因难练,方要意诚。你可知道你已呈现走火入魔的徵兆,面上五蕴纷沓,五形俱失麽?再这样下去,轻则心脉损伤,成为一名痴呆废人;重则心神沦丧,什麽禽兽之举都做得出,浑浑噩噩,犹如活屍!这,是你想要的麽?」若非她容颜娇艳秀美,劫兆几乎以为是梦中老人显灵,闻言一震,酒也醒了八九分。

  文琼妤续道:「武之一道,跟读书作画没甚分别,除了天分,亦须勤功砥砺。老天对你不甚公平,不肯给你一副习武的好身子,却没给你一个残缺损败的脑子。连心上的功夫也不肯下,怨得谁来?」她语带责备,口气却像足了叨念淘气幼弟的长姊,劫兆纵使桀骜惯了,却不觉得如何反感,平心静气听完,一时竟未反口。

  文琼妤温柔一笑,伸手探过两窗,隔着车轴辘辘,替他理了理鬓边乱发,含嗔薄怨:「这麽大个人了,还闹孩子别扭!要是让岳姑娘瞧见了,不知道有多心疼?」劫兆听得心中骤暖,忽然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尴尬不自在,复觉有些迷惘:「这女子,怎的与我这般熟稔?」欲掩心绪,随手扯下吊帘,佯癫撒泼道:「哼!我声名狼籍,姑娘还是少沾惹为妙!」帘外车马萧萧,隐约传来一声轻叹,又是那种莫可奈何的包容与亲昵。

  劫兆仰靠在衣箱之上,随手拈起酒囊,怔了片刻,掷出另一侧的车窗去。

  他本想入梦读经练剑,文琼妤的话犹在耳边,心想:「总不能老贪着梦里好玩,净是消磨时光。」默念起老人传授的云梦心诀,盘腿倚箱,细细揣摩思索。也不知想了多久,蓦地风吹帘翻,只见窗外云层低矮,一对苍鹰盘旋呼啸,不时翩高迭落,劫兆竟看得痴了。

  随行的劫府仆役不禁摇头,露出悲伤之色。老爷被放逐天城山,四爷从前本是个色鬼,近日又成了酒鬼;这下倒好,吊目望天,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吊眼鬼,整天就望着车窗外不言不语,直如白痴一般。

  就在劫府老家人悲叹老天无眼的当儿,车队走完了第一天的路程。

  ◇    ◇    ◇

  车辆载重行缓,一天也不过走三四十里的路,劫惊雷不动声色,沿途绝不打尖宿驿,黄昏时分便择野地辟营歇息,他麾下的飞虎精骑个个都是野营田猎的好手,一连两天都整治得妥妥贴贴;商九轻问起,劫惊雷便推说「赶路从权,投不得店」,她也无话可说。

  第三天傍晚,大队开到一处顷圮的山间破庙,此地离官道甚远,路虽不难走,入夜后却不易辨清,格外显得僻静。

  随从将车辆在破庙前庭围成扇形,飞虎骑队、寒庭铁卫的营帐紮在车围之外,清出破庙做为劫惊雷等人的休憩场所,庙中升起篝火,众人用过晚饭后绕火而坐,文、商二姝坐在一处,劫惊雷自坐一处,劫真劫军兄弟与老父、仆役等一处,劫兆则自己一人缩在角落,呆望着跳动的火焰。

  因此最先发现不对的,反而是他。

  劫真与劫军又因细故争吵,劫军披风一挥,振袖欲走,谁知才起来便踉跄几步,转身一跤坐倒。劫兆原以为他酒喝多了,但劫军酒量甚豪,决计没有喝懵的道理,他四下打量几眼,才发现各人都无力起身,面面相觑,火焰映出了一张张疑惧暗沈的面部阴影,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克制的飘然。

  这种迷药劫兆并不是初次遇见。

  劫惊雷几次运功,似都不能奏效,沉声道:「有人下了迷魂香!」文琼妤全无内力,早已软软倚在商九轻怀里动弹不得,眯着美目蹙眉摇头,似是十分辛苦。商九轻眼鼻观心,不敢分神说话,彷佛想运功逼出药气。

  四壁窗棂透风,迷药绝非是吹烟送入;显而易见的,是食物饮水中被下了毒。

  「这……这是什麽药!竟……竟如此厉害!」劫军挣扎几下,终究还是徒劳。

  劫兆几乎已确定凶手是谁,一扫颓唐,恶狠狠地盯着劫军,冷笑:「你这厮,果然是好会做戏!当日这『五罗轻烟散』害我不死,今日又来故技重施!」劫军火目凝神,冷冷回望,彷佛当他又说了什麽荒谬无聊的言语。

  忽听庙外一阵大笑:「四爷真是好灵的鼻子!一嗅花甜便着枝,不愧是寻芳问柳的大行家!」走进一高一瘦两条人影,俱是文雅的儒装打扮,却又绣着粗滥鄙俗的金线图案,高的筋肉纠结,瘦的枯瘪如柴,而且只有一只右手,竟是邪火六兽里的「过隙白驹」司空度、「而冠沐猴」平白衣!

  司空度环视庙里,目光瞥见文、商二姝,忍不住啧啧称奇:「四爷,怎的每次遇见你,总能伴随着这些个千娇百媚的小娘皮?」劫兆头皮发麻,嘴上却不肯绕:「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本少爷留给你们几只手指来吃饭拉屎,可不是教你们出来说三道四、出丑露乖的!」他当日将「充栋汗牛」古不化重伤成残,又杀了「冯河暴虎」何言勇,早与二兽结下深仇,司空度嘿嘿直笑,转过一双怨毒无比的目光:「四爷的好意,咱们兄弟几个都牢记在心,今天不就专程来了麽?」劫兆东拉西扯,只想拖延时间,强笑道:「司空度,你还有胆子来!也不瞧瞧这是什麽地方?」司空度咬牙狠笑道:「老子看了几千几百遍,这里的匾上写的是『上清道场』,不是黄庭观!你以为还会有那老妖怪前来救你麽?」劫兆闻言一凛:「如此说来,我每次梦见前辈,都是在黄庭观里!?」转头怒视劫军:「你遣同党追杀我,今日又派他们前来下毒!劫军,你到底想怎麽样?」劫军皱眉:「你脑子烧坏了麽?我从不认识这些家伙,更没派人暗杀过你!就凭你这等货色,犯得着麽?」劫兆又羞又怒,正要还嘴,忽听对面一人道:「也难为你背了这麽久的黑锅,老二。我能替你作证,司空先生几位的确不是你的人,他们是我的人。」抬头微笑,竟是劫真。

  他怡然起身,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突然运指如风,接连封了劫震周身十二处大穴,这才拍拍双手,笑道:「父亲大人勿恼。我一直防着六绝第一人还留有一手,若不能亲手将您制住,实在不能放心。」劫震面色木然,并不开口。

  晚饭吃的野味虽是由飞虎骑猎下烧烤,但服侍众人用饭的劫府仆役却是由劫真指挥调度,由此判断,「五罗轻烟散」却是由他所下,司空度等不过是在外策应而已。司空度与平白衣的轻功高明,来得无声无息,庙外拱卫的飞虎骑与寒庭铁卫等竟毫无知觉。

  劫惊雷这几天来也一直防着劫震藏有奇招,只是故意示弱而已,但他自重身份,既然家主之争大获全胜,决计不能再对劫震做出其他的禁制,此时见劫真施以迷药、封穴双重禁锢,虽然惊讶,一时倒也松了口气;微一思索,沉声道:「真儿,你也谨慎太过了。要防他留有一手,却不必连众人一并下药,快取解药给文姑娘与商姑娘,莫伤两家和气。」劫真笑道:「二叔说笑了。商堡主的『连天铁障』、您的『大战字剑』俱都是武林一绝,侄儿好不容易得手啦,怎能轻易交出解药,纵虎归山?」劫惊雷所料无差,冷冷一睨,厉声道:「你这是以下犯上的悖逆之举!日后传诸江湖,还想要做人麽?」劫真抚掌大笑:「二叔这话就不对啦!劫震老鬼乃照日山庄、绥平府之主,二叔如今怀拥『红日符』,意图号令四家、称雄武林,正是当日以下犯上所致!二叔做得好榜样,侄儿不过见贤思齐罢了,怎地不能做人?」劫惊雷闻言一愕,铁面顿沉,倏地布满一层惨青之气,如生铜绿。

  劫兆听得心惊肉跳,想起当日司空度的追杀、扇上的四句题等片段,慢慢把环节逐一串起,涩声道:「三哥……原来是你设计我?」劫真笑道:「是啊!真是委屈你了,四弟。我为打乱老鬼的谋划布置,不得不挑你下手,老鬼万万料不到我会拿你开刀,这才乖乖咬饵上钩。这三年来我设过无数计谋,都被老鬼一一识破,这次多亏了你,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哩!」劫兆听得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倒。

  「所以……锦春院里的郑丫也是你杀的?」

  劫真双手负后,含笑不语,答案已不言自明。

  「妹子……妹子便是与你合谋?」

  劫兆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瘖哑,隐带哭音。

  「那丫头古灵精怪,没想对你倒是痴心。计谋成功之后,她一心想将你送回刑部大牢,若非老鬼及时摆了颗假珠子回锦春院,便让她得手啦。」劫真笑望着他,口气一派轻松,目光里却有一股难言的狠厉怨毒。劫兆被他瞪得背脊寒气窜起,心下一片冰凉:那是混杂了嫉妒、垂涎与强大占有欲的目光,只有在相互争夺雌性的公兽眼中才能看得见,压抑多年,已成妖魇。

  劫兆全身剧烈颤抖,那股子惊恐错愕无法控制,就这麽摧毁了他心里最后一片可以容身栖息的小小角落。他半晌都没办法反应过来,握拳颤声道:「为……为什麽?三哥,爹也好、二叔也好……都当你是劫家未来的继承人,无论是谁当的家,这个位子早晚都是你的,你为什麽要做这些事?」劫真眉目忽动,俊脸扭曲狰狞,倏地狠笑起来:「只有你这等昏庸无用的蠢货,才看不出老鬼的心思布置!你妹子何等聪明,早已心里有数,就连老二这等粗鲁愚蠢的大牯牛都看出来了,只有你浑浑噩噩,全然不知!」他见劫兆神色茫然,一指角落里的劫震,恨声道:「从小到大,他表面上对我百般信任,委以银钱重责,其实暗里百般提防,处处掣肘!我与劫军同上天城山,他整整学了三年,我却不到一年便被唤回,若非元常道长心中不忍,入京来授我武艺,我怎有今日的根基?皇帝召见我们几个,赞许我文武兼备,许我家兄弟荫补军职,老鬼却上奏举荐劫军做昭武副尉!还有在云阳时……」他随口数落,竟列了二三十条,目光益发怨毒。

  「……自始至终,他心目中的继承人,便只有劫军一个!」劫兆仔细一想,果然都是些不近情理的处置,只是昔日劫真最常受父亲赞许,人前人后都夸上了天,不觉得有什麽提防挟制之处;如今想来,却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只觉得世界一片片在剥落,彷佛什麽都变了样,转头见父亲垂头坐着,表情冷漠,竟没有一点辩驳否认的意思,心底冰凉,颤声道:「三哥!这……这又是为了什麽?我们……我们都是爹的骨肉,这般争斗,却……却又是为了什麽?」劫真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我实在应该一剑杀了你,在今日之前就动手。如此你到死都不必听闻如此不堪的真相,只相信你所相信的,死也死得乾净。」叹了口气,阴阴冷笑的表情又激烈起来:「为了什麽?这麽简单的道理,你至今还想不透麽?因为在我们兄妹四人中,只有劫军勉强算是劫家的骨肉!」「什麽?」

  劫兆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难以反应。

  劫真冷笑:「照日山庄的『大日神功』被传得神而明之,其实根本就是一部害人毁家的妖书邪物!常人修习到第二重后,便因体内阳气过盛而难以寸进,若无至阴之物导息调和,再练下去便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所谓『物极必反』,硬练第三重将使阳气逆转,失去做男人的依凭!」不只是劫兆,在场除了劫震、劫惊雷兄弟,众人都露出错愕之色。

  劫兆颤声道:「你……你胡说八道!」

  劫真冷哼一声,蔑笑道:「你若不信,扒开老鬼的裤头便知分晓!看他是不是同姚无义那老阉狗一样,阳物萎尽,成了个不男不女的老妖怪!」劫军火眉怒竖,咆哮道:「你敢!老三,你别太过份了!」劫真不住冷笑,转头道:「二叔,你和老鬼不一样。他年轻时好色下流,害了无数女子;二叔自二婶娘死后,再也不沾惹女色,固然是二叔情义深重,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但二叔强练大日神功第三重,虽然悬崖勒马,但已受功体戕害,从此对男女之事的兴头便淡了。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劫惊雷哼的一声,却未否认。

  事实上,大日神功对男子阳气的侵蚀是渐进式的,起先是男女之慾转淡,再来出精稀薄如水,不能使女子受孕,到最后才是阳物凋萎。除非在无至阴之物调和的情况下强行突破,才会直接丧失勃挺的能力。劫惊雷试图冲破第三重时便觉不对,及时收手,男性雄风仍在,只是对女子并无媾和的慾望,他一心思念亡妻、扶养女儿,倒也不以为意。

  看着劫兆目瞪口呆的痛苦模样,劫真不知怎的有些快意,续道:「老鬼三十岁以前便已练到第四重,自世间有《大日神功》这部武典以来,乃是旷古绝今、何等伟大的境界!却也因此不能人道,岂能再有子嗣?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何以反目、为什麽要多纳姬妾以掩人耳目,便是为了这个缘故。」「除了劫盛,你、我、劫军甚至妹子,都不是他的亲骨肉!所以老鬼宁可传位给劫军,也不愿把照日山庄交给我这个外人!」劫兆听得天旋地转,勉强定了定神,嘶声叫道:「你的话前后矛盾,破绽百出!若第三重根本难以突破,爹又如何能练到第六重的境界?是不是,爹?」向劫震投以哀企一瞥,只希望父亲能稍微反驳几句,哪怕是出言谩骂也好,劫震却依然是表情木然,一句话也不肯说。

  劫真冷笑:「那有什麽难的?只消弄到调和阳气的宝贵玄阴,便能如一马平川、鼓风张帆一般,一路冲破境界,练至上层!太阴阁主古玉含的处女元阴、『夜后』萧雨魄的极阴内力,还有十八年前在香山失踪的那枚阴牝珠……嘿嘿,哪一个不又是一重境界?」劫兆愕然无语,半晌才摇头道:「我、我不相信……你含血喷人!」劫真步步进逼,声势迫人。

  「你以为你大哥劫盛是怎麽死的?这老鬼为了掩人耳目,居然教自己的亲生儿子练大日神功,却没告诉他采阴补阳的关键,大哥一心想为他分忧解劳,自己悄悄练至第三重境界,不幸阳气遽萎,羞愤自杀的!老鬼怕我们发现其中关节,才又不传我们三人大日功。」说着咬牙切齿,隐约浮露一丝悲色。

  劫兆心想:「他毕竟还有点血性。大哥如此疼爱我们,没想竟是这样死的!」众人的目光齐至,劫震身子一动,抬起头来。「劫盛」这名字就像是一枚石子,终於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上泛起涟漪,他形容萧索,眼神既疲惫又悲哀,彷佛饱受折磨。

  他正要开口,却听篝火的另一头,劫惊雷低头沉声道:「当年阿婧孕中血热,亟需至阴之物调和,才能保住孩子。我为此奋不顾身,当先杀上香山蘼芜宫,身披伤创无算,你却告诉我珠已失落,而后阿苹虽然平安诞下,阿婧却难产身故。她生前敬你爱你,当你是亲生大哥一般,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劫震神色一黯,低声道:「是我对你们不起。」劫惊雷仰头大笑,声若嚎哭,震得梁上簌簌落尘,众人掩耳。劫真与司空度对望一眼,俱都变色;却见劫惊雷霍然起身,一脚踢得火星飞散,点点萤炽无风翻卷,整间庙里犹如刮起一场鲜红刺亮的暴风雪!

  「劫震!我今日,要你为阿婧偿命!」

  平白衣大惊失色,嘶叫道:「你……你没中毒!」「就凭『五罗轻烟散』?」劫惊雷眼迸怒火,顶着漫天星灿大步踏前,披风卷起逼人的风压,直迫得劫真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要争家主的位子,你还不配!」劫真微一定神,快靴交错,闪身退到司空度背后。

  劫惊雷眼蕴雷火,踏前一步,满室的碎点火磷如风中快雪,倏地向劫真、司空度等三人喷卷过去,劲风猎猎,扑面灼疼!司空度挥袖遮面,只听得嗤嗤急响,宽大的儒服袍袖竟被灼穿无数小孔,风吹星散,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烟焦。

  平白衣惨叫一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仅剩的右手摀着瘦长马面,指缝间红肿渗血,飘着炙肉似的烧灼烟气。司空度挥开火星,被烧得坑坑洞洞的残袖一舞,睁眼狠笑:“冤有头债有主,劫二爷不找劫震老儿算帐,却来寻我兄弟晦气,莫不是摆错了谱?”

  劫惊雷冷冷一哼:“不忠不孝,第一该杀!谁护着劫真这个竖子,便与他同罪!

  你们‘邪火六兽’坏事做多了,难道没有身死伏诛的觉悟么?”反手握住肩上的虎首剑,忽觉背后劲风着体,竟来得无声无息!

  他毕竟身经百战,仓促间未及转身,单手握住虎爪剑柄往前一弓,宽阔厚重的剑鞘被背得斜飞起来,“笃”的一声钝响,正中来人!

  劫惊雷天生膂力强大,就算不用内力,这一击怕没有百余斤的劲道,足以开碑裂石,谁知撞到来人身上却半点声息也无,只听耳畔阴恻恻地一笑,某种冰凉粘滑的诡异触感已缠上阔剑,顺着虎头剑锷、虎爪剑柄一路缠至手掌,劫惊雷的右手似乎被一团凉飕飕的粘胶紧紧缠住,无法拔剑出鞘。

  劫惊雷心中暗凛,正要发劲震开,脚下泥砖忽陷,一双巨掌破土而出,牢牢攫住他的双足;一条黑影倏地扑进庙门,快得看不清形体,只见影中挟着一点锐光,眨眼已至劫惊雷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劫惊雷睁眼暴喝,左手五指攒住系剑的皮绳往前一扯,攒成正拳直击。他的手臂远较常人粗长,居然抢在黑影欺近之前,打得他倒翻出去,黑影所持的刃器只来得及在左胁下隔空挥过,连衣衫都没能划破。

  劫惊雷扯断皮绳,猛地将虎首剑连剑带鞘甩至身前,恰恰砸在地底埋伏之人的头上!那人倏地缩入地里,旋又从两丈外的地面破土而出;缠着剑的怪人却乘势捻断皮绳,足不点地,抱剑滑了开来。

  三人一轮伏击未能得手,却夺了劫惊雷的佩剑,只是连他的油皮也没划破半点,也不免有些心惊。双方形势再度生变,谁也不愿贪功冒进,仔细打量对手,心中各自盘算。

  劫惊雷抬眼望去,只见这三名不速之客与司空度等穿戴同样款式的儒服方巾,抱着虎首剑的那人垂发披面、身子瘦长,皮肤底下透出一股诡异的青气,整个人碧油油的青竹也似,乱发后的双目却绽着黄光,时不时的伸舌舔唇,细细的半截灰白一现而隐,舌尖似乎微见分叉。

  破土而出的巨掌怪客则是又矮又肥,整个人像是一颗硕大肉球,脖颈比脸廓还要粗大,两眼凹陷无神,仿佛印着一对巴掌大的乌青眼圈。第三人生得短小精悍,目露警色,双手环抱胸前,腋下露出小半截锋锐的匕尖。

  “我来给劫二爷引见引见。这两位是‘发屋求狸’罗必失,以及‘管中窥豹’应独目……”司空度笑得亲切无比,随手比了比那胖子与抱胸的精悍汉子,下巴往旁边一抬:“……至于夺了二爷佩剑的这位莫有节莫兄弟,匪号唤作‘虚与委蛇’。这三位都是我‘邪火六兽’中的弟兄,久仰香山劫二爷的令名,特来这个……嘿嘿!亲近亲近。”那青面黄眼的瘦子莫有节嘶嘶怪笑,尖叉的灰舌倏地又一舐嘴角,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劫兆听得一楞:“又是乱七八糟的成语浑号!奇怪,六兽另外三个明明是‘冯河暴虎’何言勇、‘充栋汗牛’古不化,还有被盈盈了结的那头淫鼠夏无光,几时又多出这几路货色?要说新近找人入伙,动作也未免快了些。”

  他震惊过后,反倒渐渐恢复昔日的机敏思路,见那三人奇形怪状,隐然有些兽形浮露的模样,又与何言勇、古不化等有着十分相近的违和感,但究竟哪里蹊跷,一时却说不上来。

  劫惊雷不动声色,心中的讶异只怕还倍于劫兆。

  “邪火六兽”横行东胜州多年,源出东方圣教,份属魔门五蒂里的“紫云龙”一支,近日活动范围向西移进中宸州,劫家早已监控多时,六兽的形貌、姓字等无不调查清楚,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发屋求狸”罗必失、“管中窥豹”应独目之流。偏偏莫有节等三人身手不弱,不像刚入伙的新人,显示照日山庄掌握的情报网络有着巨大的漏洞,“紫云龙”中另有高手,折去三兽,又补三兽。

  劫惊雷冷冷一哼,睨目道:“斩妖除魔,剑自然出!你以为逃得了么?”庙中喧闹多时,却没见有飞虎骑或寒庭铁卫闻声而来,他心知不妙,却听司空度笑道:“劫二爷偌大名头,难怪有这般大的口气。却不知二爷今日佩剑被夺一事传入江湖,会不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劫惊雷面色铁青,冷冷一哼,并不答话。司空度双手笼在袖里,趋前作揖,涎脸笑道:“二爷先勿着恼。在下有个提议,如二爷愿意割爱,可以一物换回此剑,我等弟兄也当守口如瓶,决计不会在道上烂嚼舌根,无端端坏了二爷的名声。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劫惊雷料他欲索者如非劫震父子,定然是看上了文、商二姝的美貌,冷笑乜目,见司空度越走越近,已与青蛇莫有节、黑豹应独目等相距三五步远,看来是真的上前来协商的,原本已潜运全身功力戒备,此时不禁也有纳罕,微一迟疑,沉声道:“你有什么计较,只管说来!”

  司空度走近他身畔,附耳笑道:“二爷之剑,定然是价值连城了,岂可以俗物易之?听说令嫒豆蔻年华,聪明貌美,若能扒光了让咱们兄弟干上一干,也值得这柄好剑啦!”

  劫惊雷听得虎目暴瞠:“放肆!”冷不防司空度袍袖一舞,散出一片雾蒙蒙的白霰,倏地后跃开来!劫惊雷自恃内力浑厚,竟不闪避,径自摒息踏前,双掌顿将司空度的来处退路悉数封死;司空度避无可避,飞快与他换过十余招,只听白雾里啪啪作响,直如肉条击钟一般,入耳心惊。

  蓦地一声闷喝,两人四掌相对,司空度被轰得倒翻出来,落地踉跄两步,却见他双袖爆开,两条手臂足足肿了一倍,肌肤紫胀欲裂,布满鞭笞般的条条瘀痕。他咬牙忍痛,嘴角却泛起一丝阴恻恻的笑,肿如鼓槌也似的右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蓝汪汪的针头,显是喂有剧毒。

  劫兆见他示弱在前,偷袭在后,手法与当日紫云山上如出一辙,心中早已有谱,却没料到他洒药、换招竟都是幌子,只为赚劫惊雷与他对上一掌,伺机下毒,不觉怒道:“你……卑鄙小人!”

  司空度笑吟吟地受了,面上颇有得色,啧啧摇头:“四爷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得上别人么?待我料理了你二叔,再来好生炮制你。”眼神倏冷,回头低喝:“动手收拾了,省得夜长梦多!”莫有节、应独目、罗必失等各擎兵刃,倏地扑向白雾里的劫惊雷!

  他针上喂的“裂血青”本是致命剧毒,与那撒出的白粉“香云霰”混用更是毒性猛烈,劫惊雷掌心被扎,便是以内力锁喉断息,一痛之间也必定有所弛张,只消吸进一丁点的青白合剂,立时便是七孔流血的下场。莫、应三人含着解药突施阴手,那是存了赶尽杀绝之心。

  劫兆看得心急,抬头叫道:“三……二叔素来疼你,岂能下此毒手?阿……阿苹怎办?”他叫惯了,出口仍是一句“三哥”,一省之间,忽然有些鼻酸。劫真冷睨了他一眼,薄唇微抿,笑得无比轻蔑。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四爷!江湖争斗,非生即死,你道是过家家么?这……”

  话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白雾骤分,飞身扑前的黑豹应独目去势不变,脖子一歪,却把脑袋留到了地上。

  胖狸罗必失双爪一掀,凭空陷入地里,却见白雾里跨出一条高大魁梧的身影,铁靴往地坑里一踏,罗胖子“吱”的一声动弹不得;来人手起影落,一道匹练似的白芒横地划过,坑中喷出鲜血,再无声息。

  青蛇莫有节肝胆俱裂,游身便要退走,蓦地劫惊雷一声长笑,逐渐淡散的“香云霰”突然如喷雪涌雾般卷向莫有节,毒雾之浓之快,饶是他口含解药仍不禁一眩;便只一停,劫惊雷双掌已击中他的胸口,打得他身子一震、肋陷胛突,一点蓝光破体而出,哼都没没哼便断了气。

  司空度面色铁青,忍痛将那蓝光抄在手里,不顾沾血,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竟比兄弟猝死还要上心。劫兆离他颇近,依稀见得是枚龙眼核儿大的幽蓝珠子,似曾相识,不觉讶然:“奇怪!这珠……怎恁地眼熟?”

  顷刻间连毙三人,劫惊雷挥散白雾,大步踏出,唇鼻都没有吸气沾粉的痕迹。司空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二爷素以‘大战字剑’饮誉江湖,剑术高超,岂料连内力都练到了龟息之境,我三位弟兄栽得不冤,佩服佩服!”

  劫惊雷一掐掌心,左掌中央泌出一滴小小的墨染血珠,沿着掌纹蜿蜒淌下,眨眼细细的血线由黑转红,再无半点毒污。

  “就凭你这点郎中伎俩,还放不倒劫某人。”他见司空度满脸惊骇,不觉冷笑:

  “是谁告诉你,‘大战字剑’是剑法的?我自黄庭老祖处所领悟的,乃是一路化气为剑的内功心法!”竖掌挥落,“嗤”的一声轻响,地上又多了一道半寸深浅的犀利剑痕,宛若镌凿。

  劫真面色丕变,暗忖:“二叔的功力竟至‘空手白刃’之境,这已是六绝程度的修为,也难为他在劫震老儿之下,屈就了这么多年。那人……怎地还不快来?”司空度不知他心里计较,眼看情势不妙,一双黄浊细目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飞快找寻脱身的机会;一旁的平白衣却抵受不住劫惊雷的迫人之威,身子簌簌微颤,蓦地大叫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劫惊雷冷笑不语,忽听破庙外一阵兵刃出鞘的锵啷声响,平白衣倒纵回来,见司空度目光森冷,低头惭愧道:“老……老大!不好啦,外……外头那些个崽子们都醒了!”十余名飞虎精骑擎刀而入,见劫惊雷一使眼色,将劫真等三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队队长倒转刀柄,冲劫惊雷躬身一揖:“启禀主上,这些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弟兄们与寒庭之人尽皆药倒,至今才渐渐苏醒。救护来迟,望请主上恕罪!”四十八名寒庭铁卫加上三十飞虎骑,数量不可谓不多,司空度等不易在食物里下足份量,因此庙外诸人所服下的“五罗清烟散”反倒稀少,血脉运行几刻,逐渐回复了意识。那队长领着几个元力恢复的手下赶过来,恰恰截住了平白衣;平白衣单手难抗刀阵,只得乖乖回笼。

  这一下兔起鹘落,劫真一方顿时陷入绝境,劫惊雷乜目冷笑,平平伸出右手。

  “拿来!”

  “二爷之物,自当奉还。”司空度谄笑着捧起虎爪剑,身子却动也不动。

  劫惊雷重哼一声,寒声怒喝:“若要此剑,杀你便是,少跟我扮傻充楞!快交出‘五罗清烟散’的解药!”凤目微睨,瞧的却是蜷在商九轻怀里的文琼妤。

  文琼妤体质娇弱,“五罗清烟散”对常人来说不过是稍微厉害点的蒙汗药罢了,决计吃不死人,于她却全无招架之力,巴掌大的秀丽小脸已白得有些微带透明,秀额沁出点点晶莹,难为她奄奄一息之际,仍旧美得粉雕玉琢也似。

  玄皇的特使若死在照日山庄的护送下,以宇文潇潇睚眦必较的性子,无论凶手是谁,此事绝难善了。况且这文姓女子如此美貌,连威震北域的商家堡之主都对她毕恭毕敬,难保不是玄皇的床第新宠,决计不能让她死于此间——劫惊雷转过无数念头,踏前一步,沉声道:“司空度!我右掌朝天只为取药,覆地时便要杀人。我毫不介意在你的尸体上搜药,搜索未果,我便拿你的人头与玄皇交代。你且记着:我从不等待!”说着缓缓翻过手掌,袍袖倏地鼓涨起来,气劲啪啪作响!

  司空度脸色微变,飞快从怀里摸出一枚琉璃色的豆大小丸,拋了过去。“解药只有一颗,以备不时之用。这药等闲不能取人性命,时间一久药效自退,平日也不需解药。”

  劫惊雷心想:“只她服药也好。其余人等受制药力,反倒方便。”命人给文琼妤服下解药,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她身子受苦,神智却始终清醒,待得缓过气来,樱唇微歙几下,颔首轻道:“多……多谢劫庄主。”似想挪身抬臂,可惜元气未复,只怕比余人都还要虚软些。

  劫惊雷抬头望着劫真木无表情的俊脸,本想一剑杀了他,又怕女儿不谅解,想起自己多年来对他殷切期望,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又怒又恨,又觉凄凉,沉声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一向视你如己出,万万没料到你野心忒大,为达目的,竟不惜与魔门的匪人勾结,阴谋设计,滥杀无辜。若教阿苹知晓,她会有多伤心多失望?”

  劫真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片刻才轻声道:“所以今日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告诉阿苹的,二叔放心好了。”

  劫惊雷以为他阴谋败露,心灰得傻了,语无伦次,一想才觉话中有异,正要开口斥喝,忽听庙外一阵骚动,掩映在篷车间的火光陡然剧摇起来,人影纷沓,依稀传来一叠声的吆喝:“前头有人!”“快,过去瞧瞧!”紧接着是大队人马穿过林间的踏莎声响,倏地又安静下来。

  人去有声,却久久未听人返,也没有刀剑斗殴的声音,只有一阵阵的呜呜风咆。

  劫惊雷使了个眼色,那骑队队长抱刀一揖,转身领了五六人奔下庙门高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喀啦啦”的一阵诡异声响,仿佛是铁链摩擦一般,那五六人的身影没入篷车围起的营地,只短短传出:“你!”“这是……”“快……”几声断喝,眨眼间又没了声息。

  营火一晃,风声歇止,“喀啦啦”的铁链收卷声陡地清晰起来,似将穿过营地。

  而营地里的四十八名寒庭铁卫、三十名飞虎精骑,通通无声无息,显然是凶多吉少。劫惊雷心中一凛,凤目里精芒暴绽,乜着劫真冷笑:“原来你还找了帮手,莫怪如此镇定。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劫真微微一笑,双目却紧盯着庙门外,似乎也想看看来人的模样。

  劫惊雷心想:“怪了!难道不是小畜生的援军?”定睛瞧去,只见一人佝着身子缓步而来,慢慢走到门口火光之下;模样还未瞧个清楚,全场的目光却已被他背上的物事所攫。

  那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长匣,形如琴盒,以宽厚的鞣革皮带捆负在那人身上,铜匣周身镌满古朴的表号兽纹,匣盖铸成狞目张牙的兽嘴形状,从青铜异兽的咽喉里拉出一条铜光斑斓的粗大炼条,末端铸死在一只铁环之上,被紧紧攒在那人手里;适才听到的诡异喀啦声,或许就是此炼所发。

  来人似乎被沉重的巨匣压得直不起腰,拖着脚步低头而入;才跨过高高的庙槛,便自驻足。但谁也没心思多看这个佝偻猥崽的不速之客一眼,火光划出铜匣的全貌,众人情不自禁看着,一时间悄然无声。

  只见铜匣形制质朴,说是古物,但头尾的线条又锐利得迸出杀气,两侧各镌有四个拳头大的篆字,左首写的是“六天鬼旡”,右侧则是“万魔真身”,八个字如牙刺剑突一般,透着难言的阴森与肃杀。此匣一入庙门,原本被篝火烤得暖洋洋的室内便刮起一阵阴风,焰影摇动,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久练玄阴功体、出身极北雪境的商九轻也不例外。

  就算是六绝级别的高手,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杀掉七十八名训练精良的搏击好手,除非匣中藏有什么鬼魅妖物,凡人难以抵挡。商九轻望着匣上狰狞的异兽头像,似乎产生“下一刻它便破壳而出”的错觉,忍不住低声喃喃道:“姑……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文琼妤将“六天鬼旡,万魔真身”八字反复念了几遍,忍着头晕轻轻一笑,苍白的娇靥顿如芙蓉绽放,当真是连病容也美得出奇。“是……是兵器。”她闭起一双妙目,两排弯睫轻轻颤动,挺秀的琼鼻微沁着细汗:“前……前辈所持的神兵,定然是‘刺日黥邪’了。不……不知晚辈猜得是也不是?”

  劫惊雷闻言一凛:“‘刺日黥邪’!阁下是‘血海钜铸’炼青邪么?”

  “血海钜铸”炼青邪乃当今数一数二的铸造大家,名列中宸六绝。

  据说此人天生奇才,十七岁便中了前朝的进士,官拜工部侍郎,可惜宇文皇朝气数已尽,不久便亡于西贺州的蛮族之手。炼青邪目睹国破家亡之惨,在文昌庙前一咬牙烧了儒服冠带,招募义军勤王,十年间屡败屡战,始终难以成功;等蛮人退走,天下诸侯又拥兵争霸,九幽寒庭退守玄冥渊萧然海,闭绝不出。炼青邪奉末帝的衣冠牌位奔走天下三年余,听闻伏氏在中京称帝,一一扫平群雄、四海齐归,终于绝望,从此不提文兴武复之事,寄情于武学兵冶。

  炼青邪本是一介书生,后来统兵打仗,也只粗通弓马而已;武之一道,他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开始投入钻研,凭着过人的才智,居然让他练到了六绝的境界。二十年前自觉铸剑之术已臻化境,号称不再锻炼凡铁,一心想炼“活刀活剑”,传说有杀人祭剑等邪悖之举,行止怪异难测,被视为是疯癫奇士、末路狂人;无论正教或魔门,大抵都不爱与此人打交道。

  炼青邪的作品均以“邪”字命名,字数越多者越好,而“邪”字所落的位置也有不同,通常越后面的越是厉害。这口“刺日黥邪”既是四字,邪字又压了句尾,据说是他平生最得意、也最接近“活剑”境界的一柄。文琼妤一语道破其来历,场中识者无不骇然。

  六绝高人亲临,劫惊雷不敢大意,潜运元功,沉声道:“来的可是伏牛岭丧乱坪的青邪宗师?”全身骨胳劈啪有声,右掌缘隐有光霭浮动,“大战字剑”的剑气欲发不发。

  “是我,二老爷。”

  来人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火光照出他一身青衣小帽,死板板的脸孔泥塑木雕也似。劫兆细看分明,失声脱口:“怎地是你……侯盛!”

  ◇◇◇

  侯盛转头冲他一躬身:“四爷安好。”

  侯盛在绥平府少说也有二十年了,从时间推算,决计不能是名满天下的“血海钜铸”炼青邪。劫惊雷稍放了心,瞥见劫真也是满脸错愕,暗忖:“难道……这厮竟不是小畜生的同党?”收起剑劲,喝道:“侯盛!你弄什么玄虚?为何来此?你背上的‘刺日黥邪’却从何来?”

  侯盛毫无表情,只是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二老爷恕罪。”

  忽听身后一人低笑道:“省省罢,老二。他是来接我的。”

  劫惊雷霍然转身,篝火边一张讳莫如深的阴笑面孔,却不是劫震是谁?

  劫兆目瞪口呆,半晌才涩声道:“爹……”劫震冷冷横他一眼,严峻的目光戳得他硬生生将话全吞回了肚里。那剑一般的眼神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劫真面上,看得他脸色白惨,额际渗出冷汗。

  “你看看你,真儿。”劫震温和一笑,语声低柔:“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劫真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冷笑不语,身子却不禁有些晃。“你就跟你那该死的母亲一样,狼子野性,怎么养也养不驯。若未遭千刀万剐,迟早是要吃人的。”劫震轻声说着,面带微笑,微眯的眼里仿佛满是怀愐,又像担心吓着了他:“真儿,成功未到最后一步,决计不能松懈心神——为父对你的教诲,难道你全忘了?”

  劫真冷笑:“孩儿岂敢忘记?是父亲大人手段高,孩儿终究难及。”

  劫惊雷见他二人针锋相对,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正要上前,背后掌风倏至。他急忙回掌一拍,接下一只掌肉厚硬结实、五指却十分细长的奇特手掌,掌劲急吐,将侯盛打得飘退两步,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只手阴阳’单成侯?”

  侯盛表情平静无波,片刻才道:“我不用这个万儿二十年啦,二老爷好眼力。”

  劫惊雷不无惊诧,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一径冷笑:“没想到魔门五蒂之一‘玄形法’的好手,居然潜伏在我照日山庄长达二十年,这份心机与苦功……嘿嘿,殊不简单,殊不简单!”

  侯盛淡然道:“二老爷误会啦。当年我与老爷赌斗失败,蒙老爷开恩不杀,这才甘心为奴。二十年来,我未曾与本门联系,也没再使过这匣‘刺日黥邪’,不曾与人动手过招……世上已无‘只手阴阳’单成侯其人,如今有的,也只是侯盛。”

  劫惊雷微一沉吟,不觉心惊:“就连香山战危时,老大也没动过这只伏兵,可见埋伏至深;今日启用,那是势在必得了。”他一动心起念,气机勃发,周身突然迸出凛冽杀气,掌缘顿时浮露光晕,连不通武艺的文琼妤都被这股气势迫得颈背一悚,仿佛利刃加身。

  侯盛抬头道:“‘刺日黥邪’出匣无幸,二老爷三思。”劫惊雷眼眉一振,豪笑道:“你且试试!”语声未落,右掌“呼”的一声横扫而出,掌缘的浮光竟似化为实体,飕地回旋飙至!

  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大战字剑”的无形气芒已至侯盛身前,劲力压得他鬓飞衣扬,小帽翻卷飞落,散开一头黑白夹杂的乱发!只听“喀啷啷”一阵急响,侯盛抓着铁环铜链猛力一抽,铜匣翻开,一团异光如活物般扑出匣口,伴随着兽咆般的震天吼响,刺亮的白光瞬息间剥夺了在场众人的视线!

  ——“刺日黥邪”……出匣了!

  劫惊雷本能地闭上眼睛,在失去视力前的最后一瞬,他依稀看见那团怪光削开大战字剑劲,就像撕裂薄纸一样的轻巧俐落,拖着一道圆弧向自己飞来;那条行进的弧形轨道,正巧划过仅剩的五六名飞虎骑兵。

  从无数次厮杀搏命中培养出来的战斗本能向他发出了警讯。

  劫惊雷用尽全力向后跃开,正好落在一座巨大的青铜炉鼎之后,双掌一击,铜鼎“轰!”被推到他原先的位置,恰恰挡在异光的弧形轨道上。劫惊雷正要吐息换劲,忽然一股奇妙的异样掠过心头,他想也不想仰头折下,一道极冷极快的劲风贴着胸腹颈面飞扫而过,快到发出嗡嗡破空声响,肌肤火辣辣地一痛,如遭火灼。

  劫惊雷伸手一撑地,挺腰一跃而起,冷汗已涔涔滑落;却听“啷”的一声铜匣阖上,铜链喀啦啦的收卷起来,偌大的庙里悄无声息,只回荡着自己粗浓的呼吸。

  他一揉眼睑用力睁目,朦胧里只见侯盛姿势全无改变,仍是背着铜匣,抓着铁环的右手却陡地胀大了一倍,筋肉纠结,皮肤如溢血般涨得赤红,隐有热气蒸腾。他瘦猥的身子与异常暴胀的血红精臂一衬,显得既诡异又恶心。

  包围劫真一行的六名飞虎精骑瞠目结舌,动也不动,其中一人喃喃道:“有……有……”转头欲言,蓦地一阵寒风刮进山门,六颗头颅“噗通”一齐落下,断口窜出丝丝烟焦,连血都没喷多少。那说话的骑士之头骨碌碌的滚到劫惊雷脚边,嘴唇兀自歙动:“有……有风……”呜的一声低嚎,这才没了动静。

  文琼妤心口剧跳,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商九轻紧抱着她,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劫兆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听“嚓!”一声轻响,一名骑士所傍的合腰庙柱、劫惊雷身前的青铜大鼎、斜倚着破壁的斑剥门板……凡是怪光行过的圆弧轨道上的所有东西,俱都应声两分。无论是铜是木,断口都平滑得像是打磨过的一般,只剩半截的鼎腹边缘泛着灿亮的铜光,依稀印上了某种繁复细致的花纹。仔细一瞧,那六名飞虎骑士的颈间断口处也布有焦黑的花纹繁络,细密扭曲,仿佛被烙铁炮制。

  “原来‘刺日’是指它会发出惊人异光,犹如刺破日轮;这个‘黥’字,则是杀人断物后所留下的奇特纹路。”劫兆一抹额汗,才发现双手还在发抖:“这……这哪里是剑器?简直是一口妖物!”

  他虽于武学涉猎有限,飞挝、铁梭、风火轮,乃至血滴子、回旋镖等拋掷型的奇门兵刃却也是见过的。自来“飞剑怕楯”,无论多锐利的锋刃,多强大的手劲,都没有连断六首、削平铜鼎之后,还能循迹飞回匣中的道理。这“血海钜铸”炼青邪肯定是施了妖法,才能得出这么一柄奇诡恐怖的绝世凶物!

  抬头望去,只见劫惊雷鬓发散乱,面如死灰,侯盛还是冷板板的一张脸,恭敬地团手低头,木然道:“二老爷也见了,这物事无坚不摧,出匣必饮人血,素不空回。

  还请二老爷勿要为难小人,以免自误。”劫惊雷捏着拳头,下颔咬得格格作响,却不答话。

  “老二,你就是忒没出息,凡事只能坚持一半,终究是一场徒劳。”劫震捋须微笑:“早知道认输得这么快,又何必当初?”

  劫惊雷双眼血丝密布,拳头捏得劈啪有声,肩头一动,又听劫震淡淡说道:“拼个鱼死网破,倒像是你的作风。只是身后留下了阿苹丫头,不免就可怜啦。”劫惊雷浑身剧震,颓然垂肩,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半晌才低声道:“你要怎样对付我都行。阿苹素来敬仰你,你念在阿婧的份上,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劫震淡然一笑。“都是一家人,你这么说就见外啦,老二。”

  劫兆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见侯盛拱手道:“老爷,时辰不早了,这厢要如何处置?”劫震凤目缓扫,挥手道:“这里姓劫的,都带回京去,旁的就不要了。”

  众人面面相觑,司空度情知不妙,心念电转,凑近平白衣耳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我分两头出庙,教那‘刺日黥邪’追无可追!”平白衣还未会意,司空度按着他的后腰平平一推;劲力所至,推得他横飞出门,落地时又一点一跃,眨眼已奔出七丈有余,远超出适才“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

  劫震凤目一睨,低喝道:“侯盛!”

  “是,老爷。”喀啦啦的铜链一抽,异光出匣!待众人恢复视力时,平白衣已倒在篷车之间,侯盛背后的铜匣铿然闭起,“刺日黥邪”准确无差的回到匣里;平白衣的断首被回旋之力带得滚回庙门,撞上门槛才停止滚动。

  司空度面色铁青的拾起头颅,劫兆从侧面注意到他伸手自平白衣颈后发中摘下一点蓝光,匆匆收入袖中,依稀与莫有节体内飞出的珠子相仿;旁人的视线均被头颅挡住,没能发现司空度的怪异之举。

  “奇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劫兆心念一动,凝目往地上瞧去,黑豹应独目的尸身相距颇远,此时隔着侯盛、劫惊雷与诸多飞虎卫的首级看不真切;死在地底陷坑里的胖狸罗必失虽然不露头脸,但劫兆稍微换了几个角度,果然见到血肉模糊的地坑里,隐约有一抹淡淡的蓝芒。想来司空度正是为了悄悄回收这些蓝晶小珠,才在庙里拖延至今。

  却听侯盛冷冷说道:“这柄兵器的轨迹、距离,全由我手里的铁环控制。我苦练‘阴阳手’二十年,练到远近随心、收发自如之境。司空先生若想再试试有无死角,我可奉陪。”

  劫兆蓦然醒觉,暗骂:“这厮好狠毒的用心!居然拿结义兄弟的性命来做试验,我还道是人死言善,有意让平白衣逃出生天。呸!”

  司空度被说破用心,复慑于黥邪之威,不禁汗湿重衫,强笑道:“单师兄,你我同属魔门一脉,岂能互相残杀?劫震老儿连儿子兄弟都能杀,对老兄必定不存好心,单兄携此神兵,终不免遭人所忌。日后无端端送了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侯盛摇头。“世上已无单成侯。我这条命既卖给了老爷,要杀要剐,也随老爷欢喜。”

  劫震拈须微笑,摇头道:“司空度,魔门五蒂七叶、十二宗脉里,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卑琐下流。我便是留人不杀,也轮不到你。”目光一转,笑道:“文姑娘,妳是聪明人,同你说话不费气力,我很欢喜。你把那物事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文琼妤虚弱一笑,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只锦盒。劫兆识得是盛装阴牝珠的盒子。

  “此珠……此珠既已无用,劫庄主要来做甚?”文琼妤闭着眼睛,雪白的粉唇轻轻歙动,两片薄薄的唇瓣莹润姣美,纵使浑无血色,看来却如敷粉一般,细嫩巧致,使人生出无限遐思。

  商九轻将锦盒掷了过去,劫震打开盒盖,面色陡然一沉。

  “文姑娘,你二人的生死如今操在老夫手上,你何苦弄这般花样?”

  文琼妤秀目未睁,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庄主怎知这不是阴牝珠?”

  劫震冷哼道:“此珠我看了十八年,你耍什么花样,须瞒不过我。”

  文琼妤微笑:“我要的也只是这一句。劫庄主终于承认,十八年前蘼芜宫那枚阴牝珠并未丢失,始终都在你手里。当日劫庄主为求解套,将这枚旧珠放在锦春院的凶案现场,故意让金吾卫的曲都尉发现;如此一来,即使当场我要求验珠,也决计验不出问题,因为你这枚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阴牝珠,只不过不是蘼芜使者新献之珠,而是十八年前被你私吞的那一枚。”

  劫震自知失言,冷冷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文琼妤蛾眉微蹙,酥胸起伏,闭口休息片刻,继续说:“但你发现商姊姊借口将珠拿出去天井晒太阳、暗中将阴牝珠调换成一枚普通的珍珠时,开始担心我的来历有问题,如非魔门中人,便与蘼芜宫一案有所牵连,唯恐我将珠子带回北域,揭发你当年私吞阴牝珠的丑事,现在才要把珠子收回去,是也不是?”

  劫震转过目光,片刻后才冷冷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毋须如此,自也能推知当年之事,何必揽祸上身?”

  “因为我要你亲口承认。”文琼妤倏然睁眼,秀目中罕有地掠过一抹愤烈:

  “我与你不同,劫庄主。你能为一己私欲,挑动四大世家与香山蘼芜宫的惨斗;为了夺人妻子,不惜诬陷蔚云山有并吞正道的野心,杀人夺爱,让香山数百妇孺沦为四大世家禁脔,献身换取一点温饱,任人践踏蹂躏,活得毫无尊严,如娼妓一般!”

  “但我不能。我要有清清楚楚的证据,才能确认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我要求的是公道,而不是逞报仇的一时之快。”

  劫震猛然回头,眼中精光暴绽,适巧文琼妤体力用尽,支额软软瘫倒;商九轻、劫兆等却被那杀人的目光瞪得身子一僵,其威毫不逊于“刺日黥邪”出匣。

  劫震杀气一现而隐,又回复宁静平淡的神情,点头道:“原来是你。十八年前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没想今日却出落得如此美貌。连婢女庶出的私生女都倾城倾国,蘼芜宫专养你这等尤物,不做娼寮妓馆岂不可惜?”

  饶是文琼妤性格柔顺,闻言也不禁一颤,几乎气晕过去。

  劫惊雷抬起头来,又惊又怒:“老大!你这话若是传将出去,照日山庄还有什么脸面统领正道?”当年他接掌香山驻军总指挥之前,的确有过一阵子混乱,四家不少恶德子弟垂涎蘼芜宫门下貌美,百般欺凌,让他打死了几个,才将风气导正过来。劫惊雷虽与兄长不睦,在这事上还是得过劫震大力支持的;此时听他说出这等话来,错愕反倒多过于恚怒。

  劫震冷笑:“若非我当年暗中大力斡旋,光凭你打死的那几个人,照日山庄便是下一个蘼芜宫!老二,你这蠢性过了十八个年头,半点儿都没有长进!你道这丫头是谁?看仔细些!”

  劫惊雷初见她时便觉眼熟,被兄长一喝,顿时清醒:“原……原来是她!”

  劫震冷哼:“没错,若非你滥充好人,放任揽秀轩那婆娘出入香山,带了人走,这贼丫头哪能长这么大?她,便是蔚云山的女儿!”

  ◇◇◇

  劫兆愕然回顾,只见文琼妤身子发颤,睁开美眸冲他一笑,眼底似有泪光。

  一提起香山蘼芜宫,劫震顿时暴躁起来,猛一挥手,怒道:“交与不交,由不得妳!侯盛,把她给我剥得赤条条的,看她浑身上下,能藏在哪一处!”侯盛握着铁环踏前一步,面无表情,身前的阴影覆盖了文、商二姝;司空度在一旁嘿嘿直笑,似乐得看好戏,眼底却有一抹狡狯之光掠过,瞟了瞟梁顶后院等出口,心中暗自盘算。

  劫真抱臂冷眼,一语不发。他与劫震的角力一败涂地,本当是风暴的核心,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个蔚云山的女儿,转移了众人的焦点,也给了他最最宝贵的时间。

  劫兆眼看美女即将受辱,几乎要起身拦阻,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转头一瞧,却是劫惊雷。

  “老大,劫家数百年来都以侠义道自居,你过去的事我从不闻问,却只有这一名女子,你不能伤害她。”劫惊雷右掌如剑,横在胸前,沉声道:“兄长,十八年前就算有错,做也尽做了,追悔无用,今日我们不能再错。”

  劫震冷冷看着,神情从暴怒、不耐,逐渐变成轻蔑与鄙夷,最终平静如常。

  “老二,你就是这么没用。”淡淡一挥手,侯盛抓起铁环,竟是格杀勿论。

  劫惊雷与侯盛眼看一触即发,忽然各自倾耳,俱都凝立不动,目光紧盯对方,却不约而同地悄悄撤回了七成真力,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

  风入庭除,刮起一阵呜呜低鸣;风中,似乎夹着一种莫名的哀戚旋律,却怎么也听不清。文琼妤尚未复原,一时心情激动,瘫倒在商九轻怀里,却听分隔后进的蓝布吊帘里传来一阵银铃笑语,嗓音又甜又脆,宛若黄莺啾啭:

  “傻丫头!你的公道,就只有这么一点能耐么?真教人失望透顶。”

  文琼妤闭目微笑:“小妹不才,只等师姊来救。”

  来人咯咯笑道:“这么说来,我是着了你的道啦!”

  蓝布一掀,转出一名娇小盈润的黑衣女子。人方出得帘外,扑面就是一股花蕊甜香,幽而不散。

  只见她半袖翻领、蛮靴短裾,都是一系深浓乌亮的黑,外罩黑纱薄衣,一双粉藕似的腴润玉臂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那女子的皮肤白得不可思议,既非劫英、商九轻那异族混血的兰色冷白,也不似文琼妤那微透青络的羊脂玉白,而是白得温润浓稠,连肘、腋、胸口等肌肤薄处所透出的血色都带了抹粉橘,如涂奶蜜一般。

  女子面戴黑纱,斜挽了个既俏皮又妩媚的坠马髻,娇小的个头直如女童,但奶脯丰满、腴腰腻润,周身俱是说不出的冶艳风情,看得人心魂一荡,情难自己。劫兆只觉十分眼熟,忽想起她这身打扮,与当日那蘼芜使者武瑶姬一模一样,却听劫真大笑道:“军师此刻才来,当真急煞我也。”语声中有种莫名的笃定,一扫颓势,仿佛胜券在握。

  “主公勿恼。那人来得晚啦,幸好赶上。”被称为“军师”的女子咯咯娇笑。

  劫震冷冷一睨,笑意轻鄙:“原来你一直在等的援军就是她?”言下之意,竟是早料到劫真藏了一手,故意拖延时间,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劫真暗自凛起:“老鬼的城府之深,我终究还是探得浅了。日后须引以为戒。”

  “小女子武瑶姬,拜见劫大庄主。”那女子却不为所动,妙目流转、敛衽施礼,眉眼都是笑意,仿佛拌了蜜膏。劫兆见她左眼下那颗朱砂小痣晶莹动人,蓦然醒觉,失声惊叫:“是妳!原来是你!”

  女子眼中掠过一抹恨意,瞬间又回复成眼波盈盈的妩媚神气,掩口笑道:“还是四爷明白。我以为自个儿藏得忒好,倒教你给嗅出来啦!”一声夺人心魄的轻叹,宛若呻吟,动手解下面纱,竟是桐花大院里那头假扮“郑瓶儿”的小媚兔。

  “我设下的连环计,还多亏了四爷帮手,才得如此圆满。瓶儿谢谢四爷啦。”

  想起当日澡房里的抵死缠绵,以及她那腻润娇躯的种种妙处,对照自己所受的诸般冤屈痛苦,劫兆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愤怒、惊诧或遗憾,只能指着她结巴道:“你……你……”劫震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平静地说:“交出那枚新的阴牝珠,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武瑶姬噗嗤一声,掩口笑了一阵。“如果我不呢?”

  “那我不介意在你的尸身上搜。”劫震淡然一笑:“侯盛,全都杀了,记得俐落些。”

  侯盛木着脸环视周遭,似正估算着“刺日黥邪”的出匣轨迹,肌肉贲起的右臂筋络跳动,倏地握紧了铁环——“錝”的一记拨弦声响,忽如风中之刃般扩散而入,侯盛全身一绷,猛然回身坐马,压得庙中泥地轰然陷落,仿佛非如此不能稍稍抵挡。他木然的表情初次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哑声道:“何方高人?请现身赐教!”

  众人转头眺望,只见门外檐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只有侯盛心知肚明:那一记弦响中所含杀气,只冲他一人而来,旁人无从察知。

  若非及时凝力相抗,一闪神恐怕就是耳爆颅穿的下场。他壮年时乃是魔门支脉“玄形法”中的一员战将,平生杀人无算,对这种无形的感应最为灵敏,却从未遇过如此凝练又虚渺的横杀之气。

  沉静片刻,门外响起一把嘶哑衰疲的声音:“你是炼青邪的门人,还是亲友?”

  说苍老也不全是,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意兴阑珊,仿佛满腹萧索。

  侯盛一怔,木然道:“我昔日于他有恩,故以兵刃相赠。”

  那人沉寂片刻,道:“那是恩情很重了。他若没传你这一部‘空幻幽明手’的功夫,想来你也使不了这口‘刺日黥邪’。”侯盛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面上虽无动静,心中却如浪涛翻滚。须知单成侯年少成名,以一手“阴阳掌”纵横江湖,连劫震也不知他恃以操控铜匣者,乃是当年炼青邪所传授的“空幻幽明手”;此事识者无多,来人必对炼青邪有深刻的了解。

  而炼青邪平生无友、独往独来,能对他下了工夫了解的,也只有他的敌人。

  那人还待说话,侯盛毫无预警地一扯铜链,刺日邪剑铮然出匣!瞬息间,异光、兽吼剥夺了众人的耳目知觉,割人的劲锐风压往去复来,“铿!”铜匣闭锁,满室的豪光顿时收止不见。

  哗啦一声,斜飞的门檐塌落一角,连结构繁复的斗拱都碎成片片,檐外已无一寸半点的藏身地,来人仍不见踪影。众人揉眼瞠目,只见侯盛姿势不变,整个人却移到了另一边,原先他身后的那半座铜鼎已被对剖开来,陈腐结块的香灰散落一地。

  劫兆看那鼎的剖面锋锐如新,以为又是刺日邪剑所为,一想不对:“那柄妖剑出匣后轨迹走圆,就像回旋镖一般,岂能直直对剖炉鼎?难道……是外头那人干的?”

  却听来人轻咳两声,叹道:“不愧是炼老邪的平生杰作。我若不抢先逼你移位,只怕便闪不开这一击啦!要说到机关铸造之术,炼青邪的确是天下第一。”

  原来那人感应杀气,抢在铜匣打开的一瞬间出手,侯盛本能地移位闪避,“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跟着移开,原本的估算全都乱了套。劫兆盯着那剖鼎的光滑断口,又惊又疑:“那妖剑锋锐无双,砍下半截鼎也就罢了,这人是拿什么剖开了铜鼎?又不见有人影兵器进出,难不成是妖术仙法么?”他本不信鬼神,自从随老妖怪在梦中练功之后,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再玄再怪的事情,也觉得不无可能。

  侯盛自得此剑,这是头一回落空;对方虽然自承难撄锋锐,但他的出手竟比刺日剑出匣更快,说到底还是侯盛吃了亏。侯盛杀心一动,想诱他说话以判定方位,冷冷道:“我劝阁下莫管闲事。刺日出匣,必饮人血而回,下次你未必有这等运气。”

  那人嘿的一笑,语声苍凉:“运气?我平生行事,从不信运气……”话没说完,侯盛猛然转身,一拉铜链;谁知握环的手掌尚未攒出,突然“嗤”的一声细响,一道血箭喷上半空,侯盛摀着肩胛跪地惨叫,那条血红筋贲的右臂已齐肩而断!

  ——血肉之躯难抗刺日邪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别让它出匣!

  这回没有“刺日黥邪”的强光,众人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切断侯盛臂膀的,是一道压风成形的隔空刀气!劫兆几乎看见那雾丝般的神秘刀风,已具备精锋利锷的淡淡雏形,既飘渺又真切,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确有其事。

  劫惊雷见多识广,陡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天君刀!这是‘天君刀’!门外来的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百军盟’的齐三,还是‘万胜门’的萧四爷?”商九轻等听到“天君刀”三个字,都不禁变了脸色。

  因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使刀之人、无不仰而望之的一座高塔。

  劫兆听父亲——那时他还称他作“父亲”,虽然到此刻也依然没有改变——说过“天君刀”的故事。那并非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传说,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那些个情仇恩怨,也不过就是这十几年间的事。

  ◇◇◇

  从前有位伟大的冯姓刀客,在一处秘境里遭逢奇遇,得到了这部《天君刀》的残谱,凭着过人的天赋与苦功练成谱里的绝世刀法,不但赢得很高的名声,更以此刀开创了一个门派,经营成中宸州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这人不但自己好,也希望他的兄弟好,于是把《天君刀》毫无保留的传给了周、齐、萧三位结义兄弟;三人也不负兄长的期望,不但武功有成,还各自开基立业,也成为雄据一方的豪杰。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四弟时运不济,创了一个又一个的新门派,却都无法长久,刀客看不过,便将四弟接回了门中,安排他做帮里的管事。

  这姓萧的四弟很有才干,却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说他托庇兄长,不是好汉。刀客为了兄弟情义,不仅把门中的大权交给他、把心爱的女人让给他、把象征衣钵的刀谱与佩刀传给他,最后还把整个门派都送给了他,自己却飘然远去。有人说他到了海外钻研刀法至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最后病死异乡。

  刀客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三个义弟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那个从前被人看不起的四弟,将大哥创立的门派发扬光大,远超过昔日规模。江湖人益发尊敬那冯姓刀客与他的三个结义兄弟,称之为“天君四合”。

  ◇◇◇

  “天君刀”出现,代表万胜门、千影残梦楼或百军盟等,至少有一方插手此事;稍有不慎,将酿成中宸州正道势力的巨大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照日山庄近年与号称“中宸州第一大帮派”的万胜门颇有来往,劫惊雷与门主“十里平湖”萧映月通过几次书信,双方互遣使者、馈赠礼物,勉强攀得上交情。

  若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又或是百军盟的齐三,变数自当不同。来人一刀废了侯盛,“刺日黥邪”形同死物;谁掌握这名不速之客,便是今晚庙中的最后赢家。

  劫惊雷一一喊过三人名讳,檐外始终没有动静。忽听劫震冷笑一声,铁青的面上犹有不屑,淡然道:“老二,你就是没出息,净是逃避。能把‘天君刀’使到这等地步,兼能练到‘化外藏形’的境界,普天下也只有一人。”

  劫惊雷一怔,愕然脱口:“难道……难道会是他?”

  “自然是他。冯大!你我同列六绝多年,刀剑并称,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初见于此,造化也堪弄人。还是我该称呼你……”劫震冲庙外深浓的夜色一拱手,捋须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万胜天君’冯难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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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第十折 执子之手,与子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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