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院深锁离离影 自投罗网寥寥兵
安鸿吃了一惊,心头虽疑惑被自己点了穴道的康随为何可动,却也无暇探查究竟,只少愣了愣便飞身追去。到得牢门,见康随跌跌撞撞冲进一队闻声奔来的守卫当中,正杀猪般凄厉大喊。那队守卫见安鸿出现,纷纷持刀迎了上来。安鸿不愿与宋军自相残杀,遂轻身一跃,上了屋顶。抬头望见远处火光点点,不知有多少巡夜兵士正往监牢聚集,只得挥去心中悲思,腾身往相邻的屋顶上掠去。过了几幢民居,又绕过一座小楼,忽闻监牢方向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又归于沉寂。
安鸿今日方入城,不察路途,只好沿着来时经过的小街在屋顶上高行,几个纵跃过后,又到了那家秦记脂粉店。脂粉店乃是木质二层结构,屋后有一个四闭的小院,天井中有一棵合抱之木,枝繁叶茂,年代似比院落还要久远些。安鸿知出城无望,又见四下火光越来越多,于是提气轻身,直窜进树冠中,寻了个结实的枝丫坐了,也不理街面上兵士繁杂,自在树上隐蔽。街上兵士来往多遭,踢门入户之声不绝于耳,但这家脂粉店却始终无一人前来搅扰。安鸿心下虽疑,但放耳目去探却一丝人声也无,也只得抛开不想,在心中暗叹孟门势力惊人。
过了几个时辰,东方已微微透亮,搜检了大半夜的兵士却丝毫不见倦怠,仍奔走不停。安鸿闻听兵士皆语带怒气、称「为曲将军报仇」,知康随诬语、自身恶名已成,难免几声喟叹。转念想起曲端临终所托之事,更是心绪不佳。正反复思索间,忽闻一马车在街上停下,继而,脂粉店店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轻巧脚步在店中上上下下走了几回,又启后门来到院中。安鸿忙收敛气息,静伏于树,只见一碧玉年华的女子曳莲步踱进院内,自上望去,容颜难见,只头上戴的那支翠玉簪被一袭鹅黄衣裙衬托的格外醒目。
女子在院中又走了几遭,每到房门处便细细打量一番,继而一声带着失望的轻叹。待房门查尽,来在树下轻声自语道:「暗记犹在,姐姐遣来的莫非不是本门中人么?竟然未至!」
安鸿闻言,知来者或是巧云之妹,不由一阵欣喜。正欲跃下相见,忽有所警,心内自忖道:「昨日店中久候无人,如今这女子却雪中送炭般出现。满城大索,她却可乘车来去自如,甚是可疑。情势不明,或恐有诈」,遂依旧不动。
树下女子摇头又叹了一遍,正欲离去,忽然街面上传来一阵锣声,锣声停时,一军汉高声叫道:「安鸿狗贼!你同谋史天非已被张枢密擒下!午时三刻若不见你,便将史贼在枢密府邸前凌迟处死,为曲将军殉葬!」话音甫落,又有另一军汉声起,内容却是如出一辙。锣声人语,此起彼伏,满城皆闻。树下女子闻声掩口,诧中带怒道:「这……这……莫非真是反了!」跺了跺脚,俯身捏了裙角便往店中跑去。
安鸿闻史天非受己牵累而被擒,心急如焚。待女子跑走,忽心生一计,遂离了树冠,飞身来在脂粉店瓦面上。探头向下观瞧,见那女子一边吩咐「回府」一边急匆匆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于是在屋顶上高伏低窜,一路追随。待街上两队鸣锣兵士相交而过,皆背对马车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掠而下,转换体内真气,悄没声地钻进车底、紧紧贴住。
车轮滚滚,不多时便来在张浚庄院车马门前,停也未停,长驱而入。马车在庭院中兜兜转转,在一个月亮门处放下那女子,转停在了马厩边的车房。安鸿待车夫离去,从车底闪出,寻了个高处四处张望。只见庄院中军士巡哨虽是比昨日来时增加许多,却终究不如街上那般滴水不漏,又值红日初升,日夜两班交替,更添了些混乱。安鸿不知史天非被擒后究竟身在何处,只得认准方向,往昨日二人住的客房摸去。将那一排客房查探个遍,却连人影也没见半个。正彷徨无措,忽听不远处一排房中传来微弱呻吟,忙潜行而去。来在左手第一间房前,破纸窥视,只见屋内一人被五花大绑吊在梁上,衣衫多碎、皮肉间血痕宛然,虽是鲜血满面,却依稀可认出是昨夜脂粉店那位掌柜。
安鸿大惊,看看四下无人,穿门入屋,将掌柜解下。掌柜迷离中认出是安鸿,急张口欲呼,却只是嗬嗬。安鸿定睛,见那掌柜口中满是鲜血,舌头已无,不禁骇然将掌柜搂在怀中问道:「掌柜,何人为此?」语出方悟掌柜难言。那掌柜本已气若游丝,适才做呼喝状又耗去许多精力,眼见便要支撑不住。待安鸿将自己搂住,忽鼓起余力睁大双眼,伸指在口中沾些鲜血,狠命在安鸿胸口衣襟上画了几划,哑笑了二三声,已然气绝。安鸿被他画的茫然,正蹙眉纳闷间,隐有兵甲之声传入耳中。
安鸿放下掌柜尸身,就着适才窗纸破孔向外张望,见一队甲士前后护拥着张浚及亲随小刀自远而来。一队人到得这排房正中那间之外,张浚挥手令甲士道:「退去远处,非呼莫至!我有话要问人犯。」待甲士尊令退去,又转对小刀轻声嘱咐了一番什么,方才带了他进房。
安鸿轻轻启了后窗,蹑足向中间那屋潜去。潜至半途,闻史天非大笑连声,心下稍安。轻身敛息到得窗下,耳闻张浚道:「贼子,竟敢冒吴经略使命前来,劫杀朝廷命官!那安贼现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安鸿依旧法点破窗纸,见屋中张浚满面正气站在门前,小刀紧紧随在他身后,似是随时欲扑向史天非,取他性命。
史天非被粗绳绑在房间正中一椅上,闻张浚言微有愣怔,继而大笑不答。张浚气愤,向前数步,左右开弓给了史天非几个耳光,怒道:「你这恼人的武贼!如此口紧!便待午时三刻,本官送你个千刀万剐么!」
张浚前行,小刀未动。安鸿在窗外觑的真切,一个纵身破窗而入,轻巧巧将三根指头扣在张浚喉头,厉声道:「休得动弹,小心伤了性命!」
张浚吃安鸿一惊,腿抖如筛糠,整个人软塌塌的倚在他身上,胡须乱颤,小意道:「安壮士,小心啊!本……本官性命要紧!你放了本官,本官便饶过你劫杀曲端之罪!」
不待安鸿说话,史天非已在后答道:「笑话!安公子侠义磊落,岂会加害曲将军?定是你这没胆狗官使人害死了曲将军,却构陷于他!援军之事你昨夜便一直百般推脱,今日得了这个借口,更是坚不派发的了!可怜我西军将士在前线浴血,未死于金人刀下,却丧在你这等狗官之手!」
安鸿本欲劫了张浚,带史天非一同逃出城去。待听了史天非说话,恍然想起二人来此间所为至关紧要之事。左思右想无两全之法,遂将牙一咬,松了张浚喉上之手,抱拳恭谨道:「若是张枢密依前约遣军马往援吴经略,曲端将军之事,安某愿一肩承担!此事史天非毫不知情,还望张枢密明鉴!」
张浚脱开安鸿控制,亦失了安鸿身子依靠,勉强转过身听他说完,双腿一软,摇晃着便要摔倒。安鸿见状,急抢前要扶,正弯腰伸手间,门口的小刀狂喝一声,纵身而起,一掌击来。安鸿不欲接战,提气轻身向后躲避。谁知身后毫无征兆的传来一波刚猛掌力,结结实实打在后心之上,登时眼前一黑,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径直往前冲飞,撞在一掌击空的小刀身上,将他撞得倒飞出去、砸碎门扇、晕倒在地,自己却直直落下,尚未及挣扎起身,又一股截然不同的阴柔掌力自旁侧打来。安鸿忍痛,挣扎着一个地滚躲开,却还是被掌力擦过左肩。滚动中翻腕出剑,在身后划了个扇面阻断掌风,强撑着站直身体,只觉得经脉多损、真气难聚,肩头骨裂、运臂不能。
史天非身上绳索早已脱落在地,回掌收势笑问道:「安兄,这一掌滋味如何?可还算过得去么?」
张浚在旁傲立,面上惊惧消失不见,冷冷道:「好俊的身手!竟能在我二人联手施为之下逃得性命!」
安鸿又惊又怒,却觉伤重难言,只艰难问史天非道:「为何?」
史天非哈哈大笑,不屑道:「不想武功高绝的安公子却只得一个蠢字!你且好好走那黄泉路去,待见了阎王,自己问个分明吧!」言罢,便欲举掌上前结果安鸿性命。
张浚在旁伸手将他拦住,捻须道:「安鸿,我敬你武艺,就让你死个明白!孟门之事,雨夜庙中你已知了,我乃孟门左护门使。如今金人入蜀之日不远,我孟门复国在望,怎容你等宵小之辈从中作梗?折翎在诸葛砦不得援助,只凭我孟门在砦中的老幼妇孺抵抗金兵,必败无疑。」说到此处,将手一指史天非道:「史法王在明教中地位尊崇,肯在吴玠身边服低做小只是为了得机刺之。富平前后吴玠自成一军,死之无用。和尚原上众军不属,吴玠一死则军心皆乱,得蜀地易如反掌,谁知偏偏被你坏了大事。」
安鸿暗自运功调息,深深看了一眼史天非,拖延道:「安某眼拙,竟误以菜魔余孽为友!如此说来,和尚原上挑拨军士生乱、夜袭吴经略军营的那人该是你明教之人。你为何反取了他首级?」
史天非嘲弄一笑,答道:「事败,已是该死!何况他首级助我更得吴玠信任,乃是对明教有功,死后定然受摩尼光明神指引,上登极乐!取之有何不可?既然张左使说让你死个明白,那我便话与你知。是我沿途留了暗记,引舞蝶公主来在雨夜庙中;亦是我在篝火中下了散功之药,将你放倒。若不是那老儿带着王三突然出现,你早已化作孤魂野鬼了!」说着哈哈笑着向前几步,躬身神秘道:「隔墙为那康随解穴,是用上了我明教独门手法的,却不能让你知晓。那句' 安鸿劫杀曲端' ,无论情绪语气皆被他学了个十足,我心甚慰!」
安鸿闻言摇头道:「那夜庙中你被燕赛儿采补,若不是师弟杀了她救你,你已……」
史天非哈哈一笑,打断道:「你可记得燕赛儿喂我的丹药?那丹药便是助我紧锁真元,可尽意与她享受男欢女爱之用的!我助孟门良多,收些利息有何不可?若不是那愣小子捣乱,我定要将那淫娃干的服服帖帖!」
安鸿洒然一笑道:「真是难为你良苦用心!」再不理史天非,转对张浚厉声道:「我嫂嫂巧云有遗命,令孟门中人随我大哥抗金。你既是孟门中人,自当受孟门公主驱使,出力抗金。如今你手握兵马大权,却只是一味与菜魔合谋、引金人入蜀,竟不觉此乃违抗公主之令,犯下门规么?」
张浚微微一笑,负手悠然道:「公主?什么公主?史法王说你蠢笨,果不其然!老门主离世,我在孟门之中便是万人之上!那三个女娃娃懂得些什么?如今我张浚在大宋朝中官居高位,手中又有兵权,肯引金人、复蜀中为一国,已是念老门主昔日之德。真可得国,我张浚便是开国之君!若事有不谐,我自在大宋朝中高官厚禄,亦不失为明智之举。安公子放心,这援军还是要派的!」话到此处,忽猛地一拳打在站在自己身前、面色随己言数变的史天非背上。
史天非措不及防,幸好体内阳刚内力与张浚阴柔内力隐隐相克,虽伤却不重,忙回身运力,与张浚交手。安鸿在一旁见二人鹬蚌相争,忙自顾自修复受损经脉,可那边史天非功力本就在张浚之下,此时身上带伤,更加不是对手,不几合便被张浚击中心口,重伤呕血。史天非踉跄退了几步,终支撑不住身子,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微弱道:「我明教定不会放过你!」
张浚掸了掸身上尘土,指了指安鸿道:「明教一心引金人入中原,若是知我两面观望,才是定不会放过我!如今是他杀了你,我为你报仇,明教感激我还来不及。说不定,也会封我个法王做做!」言罢,一掌击在史天非天灵盖上。
安鸿见史天非天灵尽碎,命丧当场,但自查真气却只回复了两三成,伤损经脉依旧刺痛,不由暗暗心急。张浚打死史天非,转头对安鸿道:「安公子,请上路吧!」话音未落,双掌推出,一股柔凉掌力直逼安鸿而去。
安鸿不敢硬碰,强聚起仅余的一点内力,持剑使了个起落法,用扫诀将张浚掌力向旁侧墙上带去。掌风虽是无声,却将墙面击了个大坑,安鸿受掌力波及,变作滚地葫芦,躺倒在尘埃之中。
张浚见安鸿重伤之下仍接了自己全力一掌,看了看自己双手,叹道:「可惜!可惜!」举掌又要拍下。此时,屋外小刀似刚从晕厥中醒来,含混不清的大声喊道:「来人!来人!有刺客行刺张枢密!」中气充沛,远近皆闻。
张浚眉头一皱,迅疾挥掌打出,安鸿虽依旧运剑,心中却深知内力所余甚微,此掌避无可避,只聊尽人事而已。不料掌风尚未临身,一人自屋外飞身而人,将张浚扑倒在地,大叫道:「抓刺客!救枢密大人!快抓刺客!保护枢密大人!」
张浚正欲将安鸿格毙掌下,不料被来人扑的摔倒在地,已出的掌风亦被带的偏而未中。怒气中举掌欲拍来人,却见双目迷离的小刀把自己紧紧护在身下,犹高叫「保护枢密大人」不止。心中不忍责怪,只得将他推开,再寻安鸿。
安鸿见张浚重又站起,亦勉强起身举剑对峙。剑方提起,却见张浚矮身复倒,手脚并用挪向墙边,口中喊道:「速速救我!杀曲将军的贼子行刺本官!」话音未落,已有数名甲士从门口撞入,呼喝着举刀而来。安鸿内力虽十不存一,但轻身逃脱却不是难事。虚晃一招吓退最前的一个甲士,从来时的破窗处掠出,逃之夭夭。
安鸿在院中奔走,虽竭力避开,却无奈路途不熟,接连撞上了几队兵丁。厮杀之下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难以支撑。好不容易越墙出了庄院,但街上巡察军士更密,待得了张浚被刺的消息,更是多了数倍。安鸿跃在屋顶,一路蛇行鼠蹿,本欲再回相对安全的秦记脂粉店去,可为了躲避搜寻兵士多有绕路、失却了方向,几经兜转后已是双腿发软、气力不加。伏在一小楼瓦面暗处稍作歇息,抬眼却又看见张浚庄院围墙。好一阵奔波,竟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处。
安鸿一阵苦笑,欲运功止住肺腑伤势,身子稍动,却被一个军将发现了形迹,大声指挥着士卒破门上楼来捉人。安鸿叹口气,使尽余力,如一只大鸟般横掠过街道,来在另一屋上。那军将爬到安鸿适才落脚之处,恨恨对一兵卒道:「去代我求见张枢密,就说刺客有轻功,队将夏来求调弓箭出武库,射杀刺客!快去!」兵卒尊令而去,安鸿在对面却是心道不好,只得在屋顶上向着街尾飞奔。待将夏来兵马远远抛开,又从另一边折返,直抵庄院墙外。虽是尽全力掠过高墙,却在半途便气力全无,直挺挺摔在墙内草中。
安鸿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幸好落地之处乃是一片花圃,遂静静伏在花草中调息,待稍有恢复,便起身寻路往适才遭暗算那排房子摸去。路上躲过几拨巡哨兵丁,经过那马车停靠的月亮门时气力又有不支之态。恰此时前后远处各有一队巡哨迫近,只得转进月亮门中靠墙坐倒。正喘息间,忽然心生警兆,抬眼望去,只见清晨脂粉店中见的那名青簪黄衣女子在对面房中倚窗而望,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安鸿虽不知女子是敌是友,但想要将身子挪动些个都是无力,只好目带警惕地与女子对视。女子静静看着安鸿,不但面容恬淡、毫不惊慌,反还向他微微一笑。女子本就美貌,这一笑更是怡人,如同一朵初开的桃花,粉润清醇。安鸿见她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正暗暗思索间,一巡哨领队来在月亮门前行礼问道:「小姐,一切可安好?刺客尚未落网,小姐身边皆是女卫,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女子闻言颔首,柔声勉励了几句,将那领队遣走,启门来在安鸿面前不远问道:「可是安鸿安公子当面么?」
安鸿见女子适才说话模样,心中已恍然而悟,紧绷了许久的精神终得一松。待要答话,却觉得一阵疲累袭来,只挣扎着点了点头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女子蹲踞,将安鸿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展开他胸口衣襟看了看那掌柜以血书就的图案,面容一冷,转身对着屋中问道:「小刀,你方才说的,便是此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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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队正,你方才说的,便是此处么?」
陆小安望向问话的虬髯军将,点点头答道:「此处双峰夹一谷,别无他路,名为一线天,离我家乡不远。我义父带我初行此处时曾对我讲过,久前此处乃是蜀中去凤翔的必经之路,后因多有盗匪据险劫掠客商、官银。官府敌不过,便在他处重修了官道,此路亦随之废弃。如今追兵坠的颇紧,若是不能设法歼之,到得凤翔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弟兄!」说着,一指眼前天险道:「我等就在此处设伏,待后军将追兵引来此处,一鼓俱灭!」
虬髯军将眼中怒火浮现,切齿道:「最可恨便是为首那两个自称孟门中人的贼子!军中兄弟,多半倒是损在他二人手下!前日幸得陆队正妙计,在树林中杀了一个,慑的余下那人不再一马当先,我等也得了几日喘息之机。今日便在此处结果了他与那些无耻叛军性命,也好早日去凤翔投杨队将杀金狗去!」言罢,抱拳一礼,率了所部数十人自去埋伏。
陆小安回了一礼,将麾下士卒分作几队,各自埋伏。待一切安迄,又细细思索一番,觉得应无错漏,遂下令全军枕戈待战。自己亦寻了块大石倚靠,静待己之乡人所率后军将追兵引致。
陆小安靠在石上,心中思念近在咫尺的兰秀,被日头照的舒适,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从午时直等到日已偏西,算算后军应至,遂跳起喝令全军戒备。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山路远处依旧静悄悄地不见半个人影。陆小安心生疑惑,接连遣了三人往来路哨探。又过了半个时辰,忽有一人一面大呼,一面自来路狂奔而来。陆小安见他惶急,恐事不好,忙飞身下山去迎。看看切近,那人脚下踉跄,直摔进陆小安怀里,急道:「二郎,不好了!不好了!」紧接着便是一阵哭泣。
陆小安见来人是自己同乡,又情切在面,心中顿起不详之感,接连催促了数遍,那人方哭道:「二郎队正,追兵本已上钩,直赶在我等身后而来。谁知路后忽来了一哨金人,将追兵止住,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将追兵带着往周家村去了。钱三恐家中有失,带着后军追了一阵,谁知大队金兵自后而来,将我等杀的大败,百多人只有我与几人逃出生天。我躲在山上,看金兵过尽,约略算来,恐有万余。二郎,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陆小安闻言,三魂惊飞、七魄离散,只觉脑中混沌一片。半响,回身向着山上大吼道:「撤伏,速随我来!」言罢,也不顾地上犹在哭泣的乡人,飞也似的往来路奔去。山上伏军不明所以,见队正如疯似狂,转瞬不见,面面相觑之下各自整队,向着陆小安消失方向疾行。
陆小安独自在前,狂奔了小半个时辰,心内虽仍急切不已,神智却渐渐回复清明。想想乡人被兵祸已久,或可先行探知军来,自往山内洞中躲避,心下稍安。缓行片刻,来在正路之上,聚了手下得力军将商议,却无一同意前往周家村救助。正焦躁欲独自前往之时,忽闻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大惊看去,见众马奔腾,金人自后袭至,方悟慌乱之下竟然忘记远放斥候。
路尽山脚处金人骑军不断涌出,有连绵不绝之势。陆小安急环视四周,竟无一处适合列阵之高地,再抬眼看,金骑已然过千。念乡情切之下,脑中竟一时无法可用。耳闻不知身边谁人吼了声「不逃恐迟」,遂不假思索大喝道:「各自往山中逃命,得生者回一线天处聚齐!」
此时陆小安身边军兵约在三百之数,破凤翔护军粮之百战精兵与和尚原上新添军士各半。见金骑不绝而至,精兵多已自成阵列,而新军却面如土色,多有两股战战、只欲遁走者。及闻陆小安一声大喝,精兵个个疑惑不已,新军却发了声喊,四散逃窜。陆小安喊出亦知不好,见兵士模样便知军胆已散,只得收了懊悔,向仍在犹豫的精兵再喊一声「快走」,便当先往山中退去。金骑转瞬即至,如虎入羊群般扑进散乱逃窜的宋军之中,左砍右杀,屠了个痛快淋漓。陆小安虽心痛羞愧,却是无暇他顾,与身旁数十兵士拼命逃奔。待逃至山林深处、追骑难及之地,点数已只剩七人。
陆小安见全军尽没,身边之人个个带伤、面有不甘,心内悔不当初,欲出言安慰众人几句,张张口却是无话可说。正踟蹰间,林外忽有一人喝令道:「脚印便是通向这里!快,将此林围了。」陆小安听出喝令者正是孟门余下那人,自知不敌,遂带了众人向树林远端逃离。
追追逃逃走了个把时辰,天已大黑。陆小安有知地理之便,带着身边余卒甩开追兵,来在了周家村乡民避兵祸那山洞外。正欲进洞暂歇,洞中黑处忽有一石飞出,险险被击中面门。陆小安侧身避开,先是一惊,继而狂喜道:「我是陆小安陆二郎,洞中可是周家村乡亲?」询声才罢,洞中便有七八人一拥而出,为首那人喜道:「二弟,怎么是你?」
陆小安见那人满身泥土、发髻散乱,手中握了一根木棍,正是周青。再往他身后看,只见人人有伤、个个丧气,洞中却再无人出来,遂抓住周青肩膀急切问道:「大哥,怎么只得你几人?兰秀和义父怎地不在?乡亲们呢?」
周青闻言,神色一黯,答道:「兰秀和爹爹,与乡亲们一道陷在金人手中了!」
陆小安一路忧虑之事成真,心急如焚,追问道:「什么?怎会如此?」
周青愁苦道:「今日刘家小五在南边山上打柴,见路上来了一拨人马,忙回村报信。族长一面遣人哨探,一面携乡众上山,行至半路,哨探人回报说那拨人马乃是宋军,且向着久废的一线天去了。乡人回村不久,哨探人又报有人马来,不过亦是宋军。族长和爹爹觉得村中不稳当,要众人上山避些时日。胡老爷嫌奔波劳苦,怎也不从。自我送粮回来之后,这条路许久没有金人经过,大家防备的心也都淡了,有胡老爷提议不走,便皆不愿离村。族长无奈,只得遣村中青壮继续哨探。我与十数人轮首值,还未转过前山,金人骑军已至。我等在山上虽死命向村中赶,却终跑不过金马四蹄,眼睁睁看着大军进了村中烧杀。待赶回往村内冲突救人,却连第一重防围也打不破,反丢了几条性命,只得来洞中暂歇。」说到此处,双眼一亮,激动道:「二郎你带了多少军马回来?快去村中救人!」见陆小安不言语,纳闷地将陆小安众人打量一番,喃喃道:「便只得这几人么?爹爹……兰秀……这可如何是好?」
陆小安闻兰秀陷于敌营,已是心乱如麻,待听得周青解说原由,更觉难过不已。回望跟随军士,将心一横道:「我心上人与义父陷在金人之手,生死不知。我既来此,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亦要救他二人出来。」顿了顿又道:「你等自往一线天处去吧,循那路向西北,三日可至凤翔。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等及死难弟兄。若我活过今夜,再向你等请罪,杀剐留存,一听尊便!」
七名军士面面相觑,忽然齐发一阵大笑。半响,一直在陆小安身侧杀敌的虬髯军将止笑,一口唾沫吐在陆小安面上,昂扬道:「我等七人奉杨队将之令,自此处跟随队正。破凤翔、护军粮、潜行百里、夜劫金营,凡十几战,战无不胜,皆受队正调遣。今日队正关己则乱,自破军胆,却是让我等瞧你不起。本以为队正定会自省,不想此时又出此言,更让我等蔑视。你且睁眼看看,面前七人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西军汉子?怎会放任金狗荼毒乡民,自己却惶惶逃命!随队正在此处大战一场,亦可算是有始有终。这一唾,是将队将今日之过暂且记下。若今夜不死,我再来寻你说话!」言罢,抱拳一礼,默默站在一边。余下六人个个依样,吐口唾沫站在一边,只待陆小安吩咐攻战。陆小安心中感激,情润眼红却不知该做何言,只得重重抱拳回礼,带了在场众人沿出山旧路回村。
刚刚转出树林,便见村外营帐绵延数里,篝火点点不知凡几。幸而周家村村落窄长,左山右水,金人营帐尽往前后方向延展,左右却不甚宽阔。陆小安带着众人,沿村外小河河道低处,避火光顺流而下。看看离村不远,遂离河向村中潜行。才行几步,村中便有一阵妇孺哭声传来,哭声中夹杂着许多吃痛叫喊与胡语喝骂。陆小安闻声睚呲欲裂,可心中揣着今日散军时的教训,竟是将提刀杀入的冲动强自抑住,死死的按了周青、阻了乡民,带队在篝火不及的暗处悄声穿行。
越往村里去,哭声惨叫便越发清晰。女子的悲戚之声如同重锤一般砸在陆小安心头,令他全身颤抖,险握不住手中刀。队伍来在一墙后,眼见离声音源处不远。凄惨声中忽有一苍老声音悲呼道:「兰秀!」接着便是如钝物击败革的闷响,似有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周青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了声「爹爹」便挣脱陆小安向前疾冲。乡民皆以周青为首,亦同他一起冲了出去。陆小安见形迹已是必露,遂招了招手,带着七名军士随在乡民之后。
众人呐喊而前,村中竟无一丝异动,更无半个兵卒前来拦截。村外营中亦是一片安静,便如同这队人并未出现一般。陆小安心道不好,正欲喊众人稍避,迎面墙后忽现出几名箭手,一阵箭矢划空而来,冲前乡民躺倒五个,周青身中三箭,登时丢了性命。陆小安悲呼一声,拽了周青尸身欲退,不料村中火把如林,几同时点燃,墙头屋顶皆是箭手,各条路口亦皆被金兵堵死。四面举火如昼、人影绰绰,恐有千人来围。一金将在前呼后拥下自一院落中转出,正是完颜没立。
孟门余子身着黑衣,站在完颜没立身旁,冷冷的看着陆小安,对完颜没立拱了拱手道:「将军,拖尸那人便是陆小安。请准我为师妹报仇!」
完颜没立大剌剌的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回头道:「你以为我设伏是为了助你报仇?」
孟门余子闻言错愕,他身边两名金人侍卫却毫不犹豫抽刀劈下。孟门余子不防有此,虽尽力躲避,仍被一刀砍在颈中,委顿在地,眼见难活。完颜没立几步来在他身前,愤怒道:「若不是你执意报仇,带走两千擅步战的中原军马,我怎会在和尚原下吃那一败?真真该死!」言罢,狠狠几脚跺在孟门余子脸上,将他生生踩死。
陆小安等人自知劫数难逃,趁着完颜没立杀人之机缓缓聚集,结了个圆阵,欲在死前多杀几个金狗陪葬。不料完颜没立收脚对陆小安笑道:「你便不同!若不是你领军在前,本将还真不知此处尚有道路。折合喜行险,常查探山路突袭,我率堂堂之师,只沿大路行军。」说到此处,忽厉声道:「你等宋猪,在我女真铁骑之前,皆如螳臂当车!若不是此处坑沟纵横、马不得驰,我定可取吴玠头颅下酒,怎会有此一败?又怎会被那兀术小儿踩在脚下!」喊了几句,又指脚旁尸身转笑道:「我自退军,谁知那杨从义居然弃守凤翔,直趋神岔截我归路。若不是你带了这个废物往此路上兜转,我手下儿郎虽亦可得退,却难免大受伤损。如今我避开大路,全师北归。休整之后,又是强军一支,谁也不能妄夺我兵权!你说,要我怎么赏你?不如我饶你性命!」
陆小安闻知金兵来此缘由,痛悔欲死。半响,将愤懑化作冷哼,道:「金狗!有种上来和爷爷一决生死,看爷爷给你颈上留碗大个疤!」
完颜没立不怒反笑,状极舒畅。半响,忽停笑挥手道:「放箭!」
陆小安等人身在重围中,虽早就绷紧了整副精神,却无奈箭支众多,距离过近,几波箭雨后多被射死,只剩了陆小安、虬髯军将以及被众人团团护在当中的唯一乡民。乡民腿上被伤,陆小安臂上中了两箭,二人均无大碍。那虬髯军将中了五矢,已是满身鲜血,仅靠着陆小安扶助才勉强稳住身形。
完颜没立抬手止住箭雨,轻蔑道:「此刻求饶,仍是不晚。跪在地上与我磕三百个响头,我便饶尔等不死!」
那虬髯军将闻言大笑,带出一口血沫,喘息半响道:「还是吃你爷爷三百刀吧!」说着话,脱手将手中刀向完颜没立掷出。刀尚在半途,人已瘫软倒地,魂归黄泉。
完颜没立闪身避过,那刀无力坠地,砸在石上,火星四溅,呛啷作响。那乡民哪曾见过如此阵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适才听完颜没立之言已然动心,此刻被刀石之声吓得一个激灵,双腿一软,磕头求饶道:「求将军饶我性命!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
完颜没立见村民求饶,仰天长笑。口中自喃喃道:「宋猪!宋猪!」忽一转身,再指那孟门余子尸身道:「适才他审问乡民之时,曾有一老儿与他挑衅。言道待他二子小安回,定会杀之为此村报仇。」转回身对陆小安玩味而视,缓缓道:「若是不知你是他子,我又怎会在此设伏等你?老儿已死,我只得让你与妹子团聚了!」言罢又是一阵大笑,接着用胡语下了一串命令。俄顷,一队队男女老幼手脚皆缚,被金兵成串牵出,另有几名金兵抬了兰秀及周父尸身来在完颜没立身侧。完颜没立运劲将周父尸身掷在陆小安脚边,又将兰秀搂在身前,油然道:「如何?」
陆小安见义父脖颈下颌被砸的血肉模糊,头身间只余些许皮肉相连,一摔之下险些脱落,不由悲从中来,忙弃刀矮身将义父尸身护在身前。抬眼见兰秀双手缚于后,衣衫凌乱、难以蔽体,美乳丰臀俱暴露在外、闭目流泪不语,心中顿时怒火升腾。完颜没立见他悲愤,笑声更甚,猛地一揪兰秀长发,怒斥道:「我且问你,你到底求我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