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砦破方得援兵至 此间生死谁人知
赵破大惊道:「弃守?」
折翎道:「正是!砦墙残破,弓弦不彀,难挡金人再攻。不如弃守此处,凭借赵兄适才安排下的中坪守御,依山势节节抵抗,定可大减伤损。数月滚木御敌,虽已将下坪大木消耗殆尽,中坪上坪却依旧木桩处处,经简单改动,便是鹿角一类防具。敌众于其间行走,定然颇为不便,我等再隐于暗处攻击,必教他步步惊心。」
赵破振奋道:「将军好计!赵破惭愧,那时只是想着留条后路,却……」话未说完,金营中号角声起。二人远眺,见天空渐亮,雨歇云收。完颜宗弼前胸缠着白布,布上一片血红,正歪坐在中军将旗之下,命身边亲兵使令旗整饬军马。折翎见状忙道:「赵兄,速去中坪安排。我在此处阻敌,希望可以拖延些许。」手拍砦墙,又叹道:「雨水湿木,可惜,实在可惜!」
赵破知他心恨不能火焚砦墙、阻断金兵,亦是一叹,抱拳尊令,默默离去。折翎在城头点检军士,本想选二十相较略为青壮之人随同留守,不料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卒忽跪倒拜伏,为首一人抱拳道:「折将军,我等老迈,活到如今,已是够了。请将军带墙上年少之人退去中坪守御,我等愿据城死战,与墙偕亡。只要尚有一人在,定不教金人越过此处!」
折翎摇手,诚挚道:「万万不可!守砦之事,乃是因我而起。此时紧要,我怎可临阵退缩?折翎与诸位前辈同守此墙,余下人等,自去寻赵堂主便是!」折翎话音刚落,金营中号角声停,战鼓声起。为首老者起身向墙外金营一望,见金兵整军已毕,前营已呐喊着往斜坡上杀来,不由心中焦急,拔刀往自己颈中一架,对折翎喊道:「折将军,我等心意已决!将军速速带人退去,不然,眼前便是血溅当场!」
此言一出,一众老卒纷纷以刀加颈、出言附和、不住声地迫折翎离去。折翎无奈,只得与余众一道,对着老卒重重叩首,洒泪下墙。方转上中坪石阶,便闻身后喊杀声震天,知老卒定然命丧,心中更是凄然。
赵破闻杀声正酣,却见众人已回,忙讶异询问,得知老卒壮烈,亦是半敬半悲。重重一叹,将心中难过化作愤怒,恨恨道:「金狗!今日定要让你知道我孟门厉害!」言罢,抱拳对折翎道:「将军,适才有砦中老人提醒于我。昔日老门主尚在时,西贼入寇宋境,纵入甚深。老门主曾拒西贼合作伐宋之议,恐其趁机来攻,故此在砦中各紧要之处埋下火药。适才我令人去各处检视,回报称大多依旧完好。待金人来时,我等便沿路且战且退,往埋火药处去,引金人入蛊,炸他个尸骨无存!」
折翎心中亦是悲愤交加,闻赵破言赞道:「好!便是如此主意!再将众人遣散,去桩密难行处埋伏,节节抵挡。」赵破颔首,先使妇孺自行至上坪躲避,再分派人手自去埋伏,又选了几个精细人先去藏火药处下引信,只留了二十余人在身边诱敌。安排方定,砦墙处杀声已息,赵破流泪道:「将军,随我来!」
折翎叹息抱拳道:「有劳赵兄带路!此后皆听赵兄号令!」
赵破亦不谦让,重重颔首,转身便走,带了折翎等人来在中坪石阶口备好的守御之处,严阵以待。过了盏茶工夫,一队金兵缘阶攻至,个个面目狰狞,耀武扬威。众人将备好的木石丢下,登时将金兵砸的人仰马翻,退避不迭。如是几番,未得存进。不久,完颜宗弼乘着亲兵抬的软榻来在砦中,见金兵畏死不前,勃然大怒,阵斩了几名先退的谋克,又将自己亲卫分出一队,当先冲杀。金兵见此,一改前状,悍勇冲锋。折翎见新近来攻金兵个个武勇,猜是完颜宗弼帐前精兵,遂带了数人,居高临下,持短兵沿石阶冲杀。虽又成功杀退金兵数轮攻势,却难耐金兵源源不绝,砦人多有伤损,只得弃守退却。
折翎使赵破在前引路,自带了几人断后,在中坪层台中兜兜转转,去寻砦人埋伏之处。金兵大队相随,紧紧坠后,不肯暂离。每至一埋伏处,便是一场混战,虽是金兵横尸数目比砦人多出十倍,但金兵不绝、砦中人少,难耐消耗,只得且战且退。个半时辰后,最后一处埋伏也被金兵破去,折翎见金兵迫得急,遂带着断后几人停步阻敌。不过片刻,便被金兵杀剩了孤身。逆行气脉之伤尚在,不敢恋战,洒下一圈刀光,掠出战团。远处赵破已在第一个埋火药处准备停当,见折翎突围,忙大声呼唤,待折翎至近,吩咐下引信砦人道:「点火!」
砦人依令将引信点燃,众人恐遭池鱼之殃,回身狂奔。金兵中有眼尖的,望见引信燃烧,使胡语大喊大叫。其余金兵闻声,亦回身往相反方向避逃。双方皆奔至一箭之地外等待,久候却不见任何动静。有大胆的金将试探向前,看看无事,挥军再赶。赵破见状,顿足道:「多年前的火药,又遭了连日大雨,定是防水油布有损,潮湿不燃,如之奈何!」
折翎见金兵追来,忙道:「无事!赵兄速速带路去下一处,我来断后!」语罢,独自抄刀向金兵杀去。几名年幼砦人亦起了血性,一同随折翎杀返。一场激战,折翎又只剩了孤身,带着数处伤口追上赵破。赵破再点引信,火药依旧无功。如此几番,砦人已被金兵杀尽,只剩折赵二人带伤冲出。
折翎赵破一路奔逃,看看来在去上坪石阶的一个紧窄处。预先来此的砦人手执火折,眼望赵破。赵破看折翎,折翎颔首道:「点火!」砦人将引信点燃,三人也不管火药如何,便回身往上坪奔去。才行数十步,听身后轰然巨响,惨叫连连。回首望烟雾弥漫,泥土木石飞溅,不由大喜。回奔几步,见上坪石阶数十级被炸的粉碎,地上尽是躺倒金兵。断臂残肢者虽少,但漆黑满面、衣物灼烧、惨叫不止、难以动弹的确足有百余。
金兵以为引信是虚设,因此一心追击,丝毫不停。不料此处忽而成真,故毫无戒心,损伤惨重。为首金将胆寒,不敢轻进,一面遣人救治伤者,一面遣人飞报完颜宗弼。完颜宗弼闻报大惊,亲自来看。见兵卒多损、阶不得攀,折赵不时自坡上跃下,骚扰救治之人,心中愤怒,命亲兵调弓箭手,欲将二人射杀。
折翎杀的兴起,忽望见完颜宗弼来在不远,心念金营中安鸿之丧,怒起心头,不顾安危,径直向他杀去。赵破恐他有失,只得紧随其后,也好互相护持。完颜宗弼见折翎势猛,如出柙猛虎般扑入人群,手下无一合之将,激起了胸中狠性,忍痛起身,将兜鍪摘下,重重抛在地上,露出头上两处秃辫,大叫道:「不杀此子,我心难安!」语出,便挣扎着向前,欲亲自与折翎交手。一众亲卫哪里肯让,在他身前排了道肉墙,将他阻住。接战兵将见主帅如此,觉面上无光,个个奋勇,将折赵二人困在围中。
盏茶工夫后,折翎伤势加重,渐呈不敌之态,赵破武功多逊,更是早已气力不加。此时,金兵弓箭手赶到,张弓搭箭,却恐射中同袍,故持而不发。完颜宗弼命撤围放箭,却被折赵二人趁机突破重围。折赵虽尽力急退,却躲不过箭如飞蝗,身上腿上各中了七八箭,踉跄逃走。完颜宗弼欲追,又恐前路再有火药,只得遣人在前细细探查,亲率众军自后跟随。
仅余那名砦人扶着二人来在上坪最上层台,议事厅前妇孺见只得三人回来,又见二人如此,个个惊恐。晓月分人群扑来,见折翎受创百余,心中疼痛,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滑落下来。折翎强笑示意无事,转头问赵破道:「赵兄,议事厅内可埋有火药么?」
赵破后心中了支箭,入肉颇深、疼痛难当、气息不畅,闻听折翎询问,知他心意,点头断续道:「厅左石锁旁墙上,右数第三块砖后,便是安好的引信。不能使我孟门历代门主灵位及长公主尸身落在金人之手!」言罢,瞑目昏昏。
折翎拍了拍晓月手背,嘱咐道:「去点燃引信,毁了议事厅。」顿了顿又道:「我在此处等你,待你回来,一同上路!」晓月闻言,心中喜悦竟大过悲苦难过,带着满脸泪珠,展颜一笑,也不顾众人在场,在折翎面颊上亲了一口,转身向议事厅跑去。
场间一众妇孺闻听折赵二人说话,知死期将近,流泪不止,悲声大作。未久,只听一声巨响,议事厅轰然倒塌。余音尚在,大队金兵已上了层台。阵列两分,让出一乘软榻,榻上人秃辫稠髯,正是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环视场间,哈哈大笑,牵动肺腑伤势亦丝毫不顾,咳了几声又笑,神情欢愉之极。片刻笑收,平复了喘息,戟指折翎道:「我这便要入蜀,看你还如何阻我!此处妇人,恰好补做我军中奴仆。待杀了你后,先使我女真儿郎欢愉一夜!」言罢,又是一阵大笑。
场间妇人闻完颜宗弼之语,心内恐惧,纷纷号哭。折翎忿怒,挣扎欲起,却终是伤势太重,力不能支。完颜宗弼一直紧盯折翎,见他无能为,不屑一哂,下令道:「砦中男丁,不论长幼,尽数屠戮!将妇人捆缚,待夜间取乐!」
金兵闻令大喜,正要上前,忽有一卒急匆匆奔上层台,口中大声叫嚷。金兵闻声,人人色变,俱向完颜宗弼望去。完颜宗弼闻报,凝眉怒目,大吼道:「休得慌乱!先屠尽砦人!不论男女,一概诛戮!」
完颜宗弼吼声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似龙吟,清亮悠长。在场众人,无论金宋,皆愕然望去。只见有一人正在中坪上腾挪飞跃、斩杀金兵。只十数息,已近在咫尺。来人见金兵在望,拥围中有一金将坐在软榻之上,料想定是金人首领,遂一面飞掠一面扬声道:「京兆王中孚在此,兀那金狗,纳命来!」
亲卫金兵再也顾不得场间砦众,纷纷转身,举刀兵相对。弓箭手箭才上弦,王三已来在切近,手中剑劈刺挑格,直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完颜宗弼适才听了兵卒报来消息,本就有些心神不定,又加一日之内三次受刺,一时心惊胆战,急令道:「撤军,出山!」众军闻令,心中皆是一轻,遮护着完颜宗弼,一步步往坪下退去。
王三急赶了百余里山路,又自众军中杀来,已余力不多。此刻见金兵退却,也不拦阻,横剑当胸让在一边。待金兵退尽,来在折赵二人面前,先点了二人穴道稍为止血,才抱拳问道:「敢问哪位是折翎折大哥!」
折翎见他退金兵救了众人,又见他年纪轻轻武功便如此高强,心中敬佩,忙忍痛勉强还礼道:「在下便是折翎,不知英雄如何称呼?」
王三闻折翎答话喜动颜色,蹲踞执折翎手道:「折大哥,我是安鸿师弟王三。奉吴玠吴经略之命,与杨政将军一道,来援助诸葛砦的。此刻杨将军带兵在玉垒关大路截断了金人粮道,我与数百精兵一同先行赶来。」说到此处,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我师兄现在何处?莫非还没回来么?」
王三言一出口,折翎心中便是一阵纠痛,悲切道:「二弟为救砦子,入万军刺杀完颜宗弼,功败垂成,被……被乱枪刺死了!」
王三闻言惊愕,继而怒火填膺,起身问道:「那完颜宗弼现在何处?」
折翎道:「适才软榻上那胡须络腮的金人便是!王三兄弟,金兵势众,不可……」话未说完,王三已痛悔捶胸道:「我竟将他放走!折大哥在此稍待,我去取了那厮狗头便来!」言罢,飞掠而去。
折翎刚看过他厮杀,知他武功非凡,但恐他寡不敌众,心中暗自担忧,转念又思及安鸿大仇许是可报,不由又生了些欢喜。晓月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不安,捏了捏他大手,含情而视。折翎醒过神来,对晓月一笑,正欲安慰她几句,一旁一直昏昏不动的赵破忽问道:「将军,金兵可退去了么?」
折翎示意晓月搀扶,挪到赵破身旁,答道:「赵兄放心吧!金兵已然退去了!」
赵破缓缓叹了口气,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停了片刻,又道:「将军,我心中有一事,如今该是对你讲知的时候了。」
折翎疑惑地嗯了一声,道:「赵兄请讲。」
赵破喘息片刻,看了看晓月,答道:「此言涉及长公主,不可有他人再知,还请将军附耳过来。」
折翎闻是巧云之事,忙屏退晓月,俯身侧耳。只听赵破道:「长公主死前,曾让我告知将军……」声音渐小,弱不可闻。折翎再将身子压低探近,忽觉心口一凉,继而滚烫疼痛。低头看去,只见赵破手中握了把匕首,已深深刺入自己胸中。再抬头看赵破,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何?」
赵破哈哈一笑,切齿道:「为长公主殉,即你死所!」语罢,气绝。
折翎闻赵破言一怔,继而亦笑。遥望议事厅废墟,影影绰绰间竟似见穿着月白色褙子的巧云俏立,微微笑着向自己招手。水气缭绕,忽聚复散,巧云面容被雾气一蒸,又转与晓月有几分相像。遂痴痴笑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语罢头垂,撒手人寰。
晓月被折翎屏退,立在折翎身后远处,脉脉以视,直至折翎垂首倒地,才见他胸口中刀。大惊之下爬滚过去,发现折翎气息已绝,登时眼前一黑。转瞬,又悠悠醒转。怀抱折翎,轻轻摇了摇,见他面容安宁,犹如沉睡未醒,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个唇印,再摇了摇,略顿了顿,又死命摇晃起来。一砦中女子见她癫狂,心中不忍,上前欲将她扶起解劝。晓月一把将她推倒,拔出折翎胸中匕首,一个虎扑,向着赵破尸身狠狠刺下。不知刺了多少刀,赵破胸腹间已是一片稀烂,忽觉一股柔和之力缠住自己手腕,难以运刀再刺,手一松,匕首落地,又愣怔片刻,才扑倒在折翎身上,嘤嘤哭泣。
王三追敌未果,本欲回来救治折翎,却不料生了此变。记起折翎传谱之恩及代传的安鸿,心头沉重非常,默然伫立。顿饭工夫,一员宋将带了数百精兵上得坪来,轻声问王三道:「王兄弟,砦中人皆在此处了么?」
王三神情不属,木然颔首道:「应是如此吧!」
宋将闻言,拍了拍王三肩头,在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举在空中扬声道:「奉杨将军令!屠砦!不留一个活口!」
王三一下子被惊醒,急止道:「你疯了么?此间皆是抗金英烈的遗孀遗孤!」
宋将以目视王三,断喝道:「杨将军是奉了张枢密密令!谁敢阻拦?屠砦!」待身后兵士如狼似虎,杀奔前去,又低声道:「王兄弟,张枢密明言,历砦中战者不能活一人。内中隐情、缘故,我不知晓,身在军中,只知奉令而行。王兄弟若还想随军抗金,便莫要生事!」
王三微怔,闻惨声四起,痛心回望。见晓月抱着折翎尸身,与他面面相贴,对身边屠戮无动于衷。一宋军士卒砍死一名老妇,回身看到呆坐的晓月,不假思索,举刀疾劈。刀光森冷,漠然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