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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到处的黑暗,到处的灯

  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听到谢童的声音。她说,你是不是想起你的散文本子才想起我。我说,是的。她说,那你过来拿吧。

  楼道里漆黑一片,在中午明媚的阳光下走着,你想不到里面的漆黑。有煤球把我绊了一下,一堆煤球就倒了下来,幸好全倒在了我的后面。要不是谢童提前打开门,从里面露出灯光,我是找不到146房间的,她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我走进屋子,看见一张大床,床上的衣服、书、VCD光盘一大堆,旁边是电脑和椅子,靠窗放着两个单人沙发,沙发之间是茶几。她去倒水的时候对我说,坐吧。里面还有一间厨房。

  谢童端一杯水放到我的跟前说,你一直没有上《写作》课,知道吗?从那节课之后,你们以前的周老师就被我长久替代了,我在课堂上没有见到你。我说,我不知道。她问,你为什么不上课?我说,写散文挣钱吃饭。她说,你家人不给你钱吗?我说,我家很穷,都是农民。谢童坐在床上,她穿着宽大的裤子和宽大的衬衣,看上去很小。她笑着说,你爸爸妈妈几个孩子?我说,7个。她说,那么多,你是第几个?我说,我是老7,上面3个哥哥,3个姐姐,刚刚死了一个二哥。她问,怎么死的?我说,我长年在外上学,不知道,听人说,是打死的。谢童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们行政村的电工,晚上从一个小镇上架电线开摩托车回家被人拦截打的,发现时头上正流血,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才死。她感叹了一声问,那凶手找到了吗?我说,没有,案子就那么扔在一边了。她说,那他有孩子吗?多大了?我说,有两个孩子,大女儿10岁,小儿子5岁,我二哥37岁。谢童说,你不要太难过了。我说,我很喜欢我的二哥,小时候门口有卖樱桃的,他把我扛在肩头,一买就是一堆,我总是吃不完,他还带我去河里摸鱼,他能一手抓一个上来,我有时候也能觉得手里一动,用力抓住拿上来,也没他的大,他说我没能耐,我说,你的手比我大当然能抓大的。谢童笑了。我说,他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

  谢童拿起床上的手机给谁打电话,她对接电话的人说,你下课了吗?你去买条鱼回来,家里还有别的菜你就不用买了,中午有个客人在这吃饭。她放下电话对我说,你中午在这吃饭。我说,不用了,谢老师,我得走了。她说,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留下来吃饭,我说过的,要请你吃顿便饭。我说,我的散文你看完了吗?谢童扑哧一笑说,你就惦着你的散文本子呀,呵呵,我前几天收拾报纸时没看见,一块儿卷起来卖给收破烂的了。她说完很认真地看我的表情,我说,不会吧。她顺手从书堆里抽出了那个熟悉的本子。她说,怎么会呢,你都把它当宝贝了,我哪里敢看不见卷报纸堆里呀。她说,真的,写得很好,不像你的原本年龄,倒像我们这号人写的一样,可能是经历得太沧桑了吧。我和谢童就这样慢慢地聊着,她说她还在我的文章后面留了读后感,怕我有意见,她是先写到纸片上,然后用一点胶水粘上去的,可以随时撕下来。

  门被人敲了几下,谢童去开门,进去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孩,看上去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女孩的长发遮住了一只眼,她用手撩开头发看看我,她的脸清纯而白净,好象在哪里看见过。谢童介绍说,这是房小爬,这是我的妹妹谢雨。我站起来对她点了一下头说,你好谢雨。谢雨只会比我高,不会比我矮,她笑笑说,你好。谢童已经去厨房张罗了,我听见水龙头的喧哗。谢雨一直在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哪里见过她呢?她进厨房,一会儿出来问我,你去年秋天的时候去“三百”吃过饭吗?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说,哦,原来我们见过,我说你怎么那么眼熟呢!谢雨笑着说,我好象看出来了,但我不敢确认就是你。我说,那时候我和张朵一块去吃的。谢雨说,我也就在那里干了半个月兼职,就晚上干,白天我还要上课,他们的生意太好,我太累,所以就辞职了。我说,哦,是这样,你是学什么的?她说,政治。我说,我觉得你是体育系的。谢雨笑了一下说,好多人都这么说,谁让我长这么大的个子呢?小时候经常生病,打点滴,吃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催长激素什么的。谢童走出来拿毛巾擦着手说,你们慢慢说话,我得去买点醋回来,不然做不成我的拿手好鱼了。

  谢童走出去以后,谢雨问我,你和我姐姐是怎么认识的?我说,她是我老师。谢雨说,你是学什么的?我说,99级中文自考班的学生。谢雨说,你自费呀?我说,是啊。谢雨说,那你毕业以后想干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会干教师。她问,为什么?我说,不论小学教师还是大学教师,我觉得那都是孤独的,看着一帮大大小小屁事不懂的孩子,你能得到交流吗?她说,那你觉得什么工作能得到交流?我说,作家。她说,作家?我说,是的,作家可以和自己交流,什么时候孤独的时候就用笔对自己说说话,还可以讲一讲自己的往事,想说点什么就写点什么,也没那么多屁事,不会有一个学生突然举手提问,老师,您说胡适写的是不是诗?您觉得张爱玲有没有自恋情结?您认为鲁迅是不是真的调戏过周作人的老婆?那个时候我将孤独得要命,我还不能按照自己的见解给他们直说,只能用非常圆滑刻板的语言去解释,解释不清我还要对他们说,不要总问老师,很多简单的事情还要自己多思考。谢雨笑着说,也有你的道理,我也许没有写作的天赋,当不了作家,我就想当老师。谢雨说,我想当大学的老师,想长久地留在校园里,一边回味自己的大学时光,一边给学生们上课,那样多好。谢雨看着我问,你想当作家吗?我说,也许我还可以去做一个商人,大把地赚钱,大把地赔钱,那样也够过瘾的,商海沉浮,老了写篇两百万字的回忆录完事。谢雨说,你要是经商的话,肯定也是一个儒商了。我说,儒商只能赚些小钱,奸商才能赚大钱,我将会成为一个奸商。

  谢童回来后谢雨进厨房帮忙了,我翻看自己的散文本子。谢童的那些纸片在我的本子里如同雪花一样盛开,我不知道她写这些评语用了多长时间,也许她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然后写一些。她写的评语几乎没有批判的话,她像周老师发表我的第一篇作文那样慷慨地肯定着我的作品,有时候甚至这样写:我为什么写不尽这样的感触呢?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中午饭很快就做好了,谢雨撑开竖在门后的饭桌,谢童嘴里说着“开饭了”便端上了一条完整的黄澄澄的鱼来,上面的菜花东倒西歪的,我急忙咽下了口水。谢雨也端上了其它的菜,还有两个汤。谢童从柜子里拿了红酒出来说,不管好吃不好吃,这是我亲手做的,这还有酒,你和谢雨喝,我不能喝。谢雨满上我的杯子,我们开始吃鱼。饭间谢童说,你以后可以经常来吃饭,不想去食堂吃就来这里,正好我们还可以交流文学,我觉得你在写作方面有非常大的潜力,你让我想起了文学史上许多作家早年的状态来,好好写吧,我支持你。谢雨说,我都害怕我的毕业论文怎么办,要不房小爬你代劳算了,我掏双倍稿酬。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五彩的光芒停留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天可能阴了。那顿饭吃完的时候,谢雨找出笔,她在我散文本子的扉页上不客气地写上她的大名,写上她的手机号码和宿舍的电话号码,她可没有她姐姐那样细心。她对我说,你的电话也留一个给我。谢童说,对,你这一把宝贝本子拿走,估计就不会轻易来这里了,找都找不到你,那次我就忘记给你要电话了。

  时间过去半年多之后,那个1.78米的“三百”酒店的女服务生成了谢童的妹妹谢雨。在我们的眼睛里,我最先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慕。我当时站起来要告辞,她几乎粗鲁地夺下我手中的本子写电话号码。她和她的姐姐把我送到楼外,我回头对她们说,谢谢你们,陪我吃了一条那么喷香的鱼。

  春天是开花的时节,也是生病的时节。其实四季都是开花的时节,也是生病的时节,只不过我们的眼睛无法看到一切,所以只好任凭花儿开在花儿的世界,疾病疼在疾病的世界,两个世界都会让人觉得幸福。我病了,早晨没有起床,中午没有起床。到了晚上,蔡亚觉得我不对劲就问我,大哥,你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我没事。蔡亚说,大哥,我帮你打个电话叫翟际吧?我说,不用了。蔡亚打扮了一番后对我说,大哥,我也开始追女孩了,她正等我呢,我走了。我说,你去吧。蔡亚走后,屋子里就没有人了。我的哥们儿除了戎国富没有追女孩,其余的是不是都在追女孩呢?我觉得这很美好,他们都在追着女孩子。我觉得床上起火了,被子也起火了,我就在火里躺着,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我坐起来了。我相信晚上我要是不去诊所,肯定熬不到明天就得完蛋。我害怕去看医生,主要是害怕花钱,我好象生来就是个穷光蛋,只有穷光蛋才怕花钱。小时候恨过父母为什么不给我买书和衣服,长大后不再恨他们,倒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我穿了鞋,觉得整个身体都很重,我要是带着自己这么重的身体去一趟诊所,哪怕是最近的诊所,也能把我累趴下。我扶着墙走,那时候我想妈妈了,她是不是已经为家人做好了饭,忙了一天地里活后,捧着自己做好的饭同家人说着话,享受一天中相对幸福的时光,因为她马上还能睡上一个安稳的觉,等天一亮再去继续干活,有太阳就晒她,有雨就淋她,有冰雹就砸她,她都躲避不开,因为她不能躲开,她觉得自己已经63岁了,她和父亲的一生转眼过到现在,他们的小儿子还在读书,他们一定认为,只要还有个孩子在读书,一切都有希望!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小儿子生病了,看样子还很严重。

  我在胡同里走,很吃力地走。我看见胡同尽头的灯光,我知道那些灯光的旁边有一家诊所,可是我能走到那里吗?这是一段多么艰难的路程!一个女孩从一家院门走出,正好向我走来。我当时想,如果她能搀着我该有多好,可是她不认识我。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呢。认识?我想着这一个奇怪的常用的词语,呵呵,呵呵,“认识”!我首先和妈妈认识,然后和爸爸认识,接着和兄弟姐妹认识,和伙伴们认识,和同学们认识,和医生认识,和警察、小偷认识,和张朵认识,和翟际认识,我一直在认识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和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我还和所到的村庄及城市认识,和吃过的食物穿过的衣服认识,假如我今晚走不到胡同尽头的诊所,假如我死掉,那些我认识过的一切将会嘎然遗忘。我将会把自己一并遗忘。

  我有些头晕,晕得更厉害了,我努力使自己站稳。那个女孩走到我跟前后放慢了脚步,她一直在看着我,她为什么要看着我?我也看了她一眼,看她那一眼用去了我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就像在麦田里趴在翟际的身上用完最后一丝力气那样,我倒了下去。那个女孩叫了一声跑到我跟前拉着我问,你怎么啦?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说,我没事,我头晕。女孩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赶紧又缩了回去说,哎呀,你发烧了!她说,你是不是走不动了?来,我扶你走。我说,我可以走,你不用……她吃力地抱我起来,我也用劲,她的身体完全贴着我,她说,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早点去看?她喘着粗气搀扶着我朝前走。她说,我来找一个同学还书,她就在刚才我进的那所院子租房子,可是她不在,我走出来就看见了你,你好象醉汉一样把我吓着了,我害怕你会拦住我,都这么晚了,也没有人。我笑了笑,隐约中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属于身体的味道,好象奶粉在杯子里泡久了没有喝掉那种味道,反正无法形容。

  胡同其实并不漫长,在女孩的帮助下,我很快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小诊所,还好没有打烊。我们走进去,男医生是个中年胖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女护士。等我前面的病人拿了药走出去之后,医生看看我说,坐下,哪里不舒服?我说,我发烧。医生对护士说,给他温度计。护士拿了温度计给我说,放到腋窝里。医生打量了一下我,再看看站在我身边的女孩问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我说,早上,我睡了一天了。护士说,有病是睡不好的,再烧下去就麻烦了,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烧得厉害。那个女孩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我后面,我一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男医生问我,这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吧?我说,不是。他看我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也就不问了。我把温度计取出让他看,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再不来呀,还真麻烦。他回头对护士说,39度半,输液。他迅速在稿纸上写了几串药方,拿给护士抓药,他划拉着算盘,然后对我说,先交钱吧,169块8毛。我掏出钱包,打开一看,只有四十多块钱,我对医生说,我的钱不够,我明天给你成吗?医生立即就是一个为难的表情,他还没有说话,我身后站着的女孩走到桌子前说,我这有。她打开书包,低着头去找钱。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样子,扎着短辫子,皮肤很白,虽然只能看清她脸的侧面,但我已经确定她是那种非常端庄而美丽的女孩。在胡同里她扶我走路时,我感到她的个子很高,只比我矮了那么一点,但她好象没有什么力气,一直喘气。她这时找到她的硕大钱包,里面除了装钱外,好象还装了化妆品和眼镜。她抽出两张一百元的人民币递给医生,医生这才眉开眼笑。我对她说,回宿舍我就还给你。她转过脸看着我说,没关系。当我看到她脸的全部后,我的心又狂跳了几下,一张美丽得让人心疼的脸,柔和的下巴,饱满而小巧的嘴唇,还有眉宇间岁月留下的忧伤,她有22岁左右,肯定比我大。我觉得我会没有理由的爱上她,那时候我甚至开始自卑,开始后悔没有把皮鞋上的尘土像王留成追曾再苗那样一遍一遍擦亮。

  我坐在那里,护士叫我进去打针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护士拿了葡萄糖水,我就坐在外面刚才坐的位置输液,当针头倾斜着扎进我右边胳膊上的血管,当水一滴一滴经过塑料管子进入我的身体,女孩弯下腰,认真地笑着问我,疼不疼?我说,不是太疼。她说,我从小没怎么害过病,除了偶尔打针外,我还从没有输过液呢。我说,我小时候经常输液,都习惯了。护士帮女孩搬了凳子,她就在我身边坐下了。她问,你小时候经常生病吗?我说,不是生病,是天灾人祸。她的笑就要使我不能言语了,她离我是那么的近,才半个小时的样子,她已经像我的老朋友一样了,她对我一点敌意都没有。她说,天灾人祸?我可以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吗?我说,当然可以,我这就讲给你听。她说,呀,你的嘴唇裂了,流血了,我出去给你买瓶水回来。她说着就站了起来,我说,你别忙了,没事,一会输完水,我回去喝。她说,没关系了。她说着就走出去了,她去了大约10分钟左右,拿着一瓶橙汁回来说,这个你喝吗?超市都关了,只有一家小卖店,没有买到矿泉水。我说,这个是甜的,我喜欢喝。她帮我拧开盖子说,那太好了,我就讨厌喝甜的。她回过头问胖子男医生,他能喝饮料吗?男医生正算一天的总帐,好象没听见一样抬头问,你说什么?她又问,病号能喝这个吗?胖子男医生咧嘴笑了,能喝,多喝多喝。我喝了一口说,你不是要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她点点头说,对,你快讲。

  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了,我小时候总共出过两次事。第一次大概是我6岁那年,我有一邻居举行婚礼,当一辆拉货的大汽车呼啸着开进村子里的时候,我和伙伴们都傻了,因为我们一样,平生第一次看见汽车,而且是那么大的一辆,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一倍。对汽车最初的印象是在伙伴刘伶俐家堂屋里的一张画上看见的,画很小,无法想象现实生活中的汽车到底有多大。刘伶俐曾经在我们面前吹牛说,他不但在画上看见了汽车,他有一次还跟着爸爸进城里看见了真正的汽车,而且看见了足足一百辆,个个比熊工兵家里的老公牛都大。我们都听傻了眼,对刘伶俐刮目相看,从此也非常尊重他。如今我们也看见了真正的汽车,它要比十头牛加起来还大,上面装着嫁妆和送嫁妆的娘家人。刘伶俐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熊工兵揍了一顿,而且还不许哭,越哭越揍,熊工兵在伙伴们的大力支持下噼里啪啦地把刘伶俐收拾得服服帖帖。熊工兵气势汹汹地对刘伶俐说,操你娘的,你不是说汽车就比我们家的牛大一点吗?现在汽车就在眼前,要比你妈的逼还大,你说你挨揍该还是不该!刘伶俐说,该。熊工兵问,你以前真的见过汽车吗?刘伶俐说,没有。熊工兵一脚又上了刘伶俐的脸,鼻子开始流血,围观的伙伴开始害怕了。熊工兵努力装得镇定,他继续问刘伶俐,你以后还他娘骗我们吗?刘伶俐说,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熊工兵听见有个伙伴对他说,刘伶俐他爸爸来了!熊工兵这时有些慌乱地问刘伶俐,你的鼻子怎么回事?刘伶俐说,我自己不小心磕着了。熊工兵对伙伴们说,兄弟们,撤!

  她坐在我的对面乐了起来,而且笑出了声音,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笑得我不敢再往下讲。我分明已经爱上她了,但我还是不承认,我想起了翟际,我的可爱而娇小的姑娘,她上课很忙,已经几天没有找我了,只是每天给我通一次电话,或者留一次言在传呼上。我故意把小时候的往事讲得详细一些,想让时间留住,让她多在我的跟前坐会儿。她笑着说,我觉得你讲故事的表情非常丰富,好象你真的回到了童年,回到那暴力的一幕。我说,小时候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是非常有意思的,可是当初丝毫没有感受到,而且很厌烦,每天都渴望着快些长大。她有些焦急地催促我说,你别感叹了,我还等着听你是怎么出事的呢!这时候医生已经算好了帐,估计今天赚了不少,他满意地靠着椅子摇晃着大脑袋竟然哼唱了起来。

  我的三哥带着我去这个邻居家赴宴,就在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既笨又大的八仙桌子,桌子的周围聚集着大嘴巴的贪婪人物。每当一碗菜上桌,眼睛刚眨巴一下就没有了,耳边响起的是筷子和勺子猛烈碰撞大碗的声音,碗空了好久下一个菜还不上来,于是碗里的残渣也被人端起来喝掉了。我的三哥在当时表现了将军杀敌一般的英勇,只见他支撑着脚,举着勺子和筷子,身边是我的空碗,端菜的人大声地说,等我放下你们再抢!呀!他娘的!烫死我啦!端菜的人还没把菜放到桌面上,三哥的勺子和别人的勺子已经落进了碗里,刚出锅的最少98度热汤左右飞溅,非常壮观!我的三哥抢了好几块肥大的肉放进我的碗里然后对我说,吃吧,吃肥了之后,他们谁也抢不过你,看到了吗?他们都抢不过我。我看了看三哥皮包骨头的脸说,你也就个子比我高了点,你和我一样瘦。我看他不吃就问他,三哥,你怎么不吃啊?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你吃吧,多着呢,我吃下面上桌的!我就吃起来,不多会儿我就吃饱了,当三哥又给我抢来了新的肉,我说,我想吐!三哥说,你吃饱了吧!三哥剧烈地活动着嘴,和旁边的人一样响亮,我当时就想起了家里的猪,猪吃东西的时候和他们差不多。

  我想起门口停着的大汽车,于是我对三哥说,我出去看看汽车。三哥回头满嘴流油地对我说,别跑远,一会儿我去找你。我说,我就在门口看汽车。三哥说,好,去吧。我从过道里钻过人们的腿缝,抬头就看见了汽车,熊工兵竟然在汽车上对我招手,他神气活现地对我说,小爬,爬上来吧,看见没有,我,熊工兵,就在上面!我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汽车,怎么才能爬上去呢?上面不但有熊工兵,还有另外的伙伴,有一个不是我们村的哑巴孩子也在上面,他足足有十岁,比我们都大。熊工兵告诉我,要想上去,必须爬上汽车的轮胎,然后再伸手抓牢汽车的铁门,就可以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了。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走到比我还高的汽车轮胎跟前,用手攀着试探了一下,觉得难度太大。我听见那个哑巴的嘲笑声,他笑得非常古怪,在那个阳光刺目的中午使我一阵阵恶心。我听见他打开铁门上面铁钉的声音,只要两头的铁钉被打开,铁门就会砸下来。但当时我不懂这些,还在继续想办法怎样爬上去,当熊工兵在上面发出一声尖叫,对着我喊“房小爬,快蹲下!”的时候,我好奇地仰起了头,好象一团乌云瞬间笼罩了我,整个铁门的边都砸在了我的下巴上,然后遮挡了轮胎的一半,摆动了几下后就恢复了平静。

  人群向我涌来,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看见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睛。我看见三哥也在人群里,他开始叫上了,他反复地叫着“小爬,小爬!”--不顾一切地扒开人群,一把抱起我哭了起来,我知道我可能被砸着了,但并没有觉得疼。我的三哥抱了我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对他说,还哭什么,快去找医生!三哥摸着我的下巴,他的手上像戴了一双红手套一样好看,那是我伤口处喷出的血,我有些困,就闭上了眼睛。三哥一边抱着我狂奔,一边摇着我说,你醒醒,你别吓唬我,你没事,缝几下就好了,马上就到医生家!我的身后追随着很多伙伴,熊工兵对三哥大声地说,都是那个哑巴干的!邻村的赤脚医生手忙脚乱地在我下巴上缝几针后,就糊上了厚厚的纱布,纱布眨眼就是红的了,他对三哥说,我弄不了,赶紧去县医院!

  我的三哥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嚎啕大哭的,他抱不动我了,就把我换到了脊背上,一跑一颠地往家赶,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血流水一样经过纱布浇红了三哥的白色衬衫。很快我的母亲看见了我,她呼喊着把正在睡觉的父亲叫起来,去拉了架子车,抱了被褥,为了不至于掉下去,我的母亲又在架子车的车尾绑上了一只凳子。我的父亲把架子车用绳子捆到自行车上,就这样,母亲抱着我坐在架子车上,父亲伸着脖子,气喘如牛地蹬着自行车朝县城赶去。那时候偏远农村哪里有什么机动车呀,就这样在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和喊声中我们离县城更近了,父亲说,马上就到!整整十公里的路程,父亲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可见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速度都赶上机动车了!我的母亲不让我闭眼睛,她担心我会死去,再也不会醒过来,她甚至开始“叫魂”了,她喊着,小爬啊,你千万不能走啊,你回来!小爬啊,你回来!你不能离开我呀!我的父亲这个时候发了脾气,他回头对母亲说,你给我住嘴!

  县第一人民医院很快就到了,父亲去挂了急诊,我被医生抬到手术车上推进了急救室,四个女护士负责摁住我的四肢,一个主治医生下手缝我的下巴,整个抢救过程我都表现得生龙活虎,用完了嘴里所有的唾液去攻击医生的脸,医生的脸就眼睛和脑门露着,他的口罩和脑门上都是我红色的唾沫,眼睫毛上也沾了很多,他脾气很好地一边干活一边问我,你是不是也想咬我一口,可是你的嘴太短了!负责控制我四肢的四个女护士高声地笑起来,医生对她们说,你们严肃一点!我听见母亲一直在门外的走廊里哭,父亲一直在试图制止母亲哭。可是父亲是徒劳的。手术结束后,医生去洗手,护士放开了我,我也没力气找医生打架了,躺在床上听见医生对我认真地说,通过我高超的手艺,你将来肯定能找一个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你还吐不吐,再吐的话,我就会用我高超的手艺让你将来什么样的老婆也找不到,让你歪着嘴流着口水去徒劳地观望既漂亮又肥大的女人!四个女护士忍不住又笑了,主治医生对她们说,你们严肃一点!她们就不笑了,有一个过去收拾我身边的东西,我盯着她看,她说,你看什么,我可不是他说的既漂亮又肥大的女人,你看我多丑多瘦!旁边的一个矮个子女护士笑道,我们四个就数她好看了,屁股最大,房小爬,你就认她当你老婆好了!男医生也不再说护士们什么,而是咧嘴“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我住院了。我开始每天都输液,每天都打针吃药。我最喜欢那个说自己丑的护士给我扎针,当别的护士进了病房,大声地叫“房小爬”的时候,我都不答应,都是我母亲把她们引过去的。当那个说自己丑但其实最漂亮的护士来为我输液或者是扎针的时候,她还没有张嘴,我就喊了一个字,有!她就开心得不行,一直夸我乖,我对她说,阿姨,你以后别让她们来了,你来好了,因为你扎的针不疼。果然,她们几个再来也不是为我扎,而是为同病房的其他病人扎。当那个阿姨一过去,我就大喊一声,有!好几次她对我笑着说,这次不是你。亲戚朋友都过去看我,他们带了很多好吃的到医院,有时候等我换了下巴上的纱布,他们还背着我上街吃,下馆子,进商场,要什么买什么,那时候我觉得非常的幸福。他们有的对我开玩笑说,小爬,你喝茶的时候,下巴往下漏水吗?我说,都好啦!他们就愉快地笑起来。那个护士阿姨举着针过来为我扎的时候,我会对亲戚们说,都闪开,我要让阿姨扎针了!阿姨扎了针,我会对她说,阿姨,你饿了吧,这是我的蛋糕,你都吃了吧!她就说,阿姨不饿,小爬吃了好长一个更漂亮的下巴。我的亲戚七嘴八舌地讨论我的命运,说我的命大,要不是我抬了一下头,车的铁门子拍下去,一下盖在我的头顶上,我有八条命也报废了!我当时就对他们辩驳说,我不是命大,我倒霉,熊工兵让我蹲下,我要是蹲下就一点事没有了。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护士阿姨过去送我,她那天居然换上了自己的花衣服,更漂亮了,她说她本来不值班的,知道我今天出院,特地过来送送我。我对她说,阿姨,长大了我一定娶一个和你一样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她笑了,旁边的护士笑得更嚣张,一个个前仰后合的。护士阿姨说,好啊,我就等着看你那个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了。我想了一下问她,阿姨,你今年多大了,结婚了吗?她看看旁边的护士,旁边的护士眨巴着眼憋着笑等她的回答。这时我的母亲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教训我说,小孩子不要多嘴!护士阿姨蹲下身子握着我的小手说,阿姨就快结婚了。我说,你要是不结婚,等我长得和你一样大时就会娶你的。护士们再也憋不住了,又开始哄堂大笑。护士阿姨说,只怕到时候我愿意嫁给你,你也不愿意娶我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到那时,阿姨就不漂亮了,就老了。

  坐在我跟前的女孩子听得入了神,听我不讲了,就问,怎么不讲了?我说,我的第一个故事讲完了。女孩眯缝了一下眼睛凑近我看我的下巴,她说,我怎么看不见伤疤?我说,在下面呢。我抬起下巴,她才说,哦,看见了,有一道白的。女孩说,那个主治医生的手艺确实高超,而且心胸比较宽广,要是我为你治疗下巴,你还恩将仇报吐我一脸唾沫,我非把你治个歪嘴流口水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不可。男医生也乐了,他说,我也会那样干!护士走过来为我拔针头,水输完了。医生开了那么多的药,女孩走过去帮我拿上。医生说,好好睡一觉,按时吃药,很快就没事了。

  女孩搀扶着我走出小诊所,我们过马路,走进胡同,我觉得自己好多了。她这时问我,你的名字叫房小爬?我说,是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的名字呢!她说,我叫吴敬雅。我说,你不用搀着我了,看,我自己能走了,我好了。她说,你也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吗?我说,我读自考,去年刚来,在这里自费上课,你呢?她说,我是98级艺术学院学作曲的,你什么专业?我说,汉语言文学。她说,那你的文笔好吗?我说,一般。她说,应该不错,刚才听你讲故事的时候,我觉得你在叙述方面有很大的天赋,也许你将来能写小说。我说,夸我吗?我没有觉得呀。她说,真的,我的感觉不会错。我说,我们做个朋友好吗?她笑笑说,为什么那么谨慎地问我?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这个时候我的头又开始晕,我刚摇晃了一下吴敬雅就扶住了我,还说你好了,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我说,不要紧,我只是一天没有吃饭了而已。她说,一天没有吃饭,为什么不吃饭?我说,我躺了一天,觉得可以躺好,躺到晚上实在不行我就出来看病了。她问,你为什么不尽早出来看病?我说,一句话说不清楚。她说,不行,你得去吃点东西,你宿舍里肯定什么都没有,走,回去。我说,回哪去?她说,附近的一条街上有夜市,那里什么吃的都有。我站住说,这么晚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谢谢你今晚陪着我这么长时间。吴敬雅似乎生气地说,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还送我,自己都保不了,你刚才不是还要和我做朋友吗?现在就开始界限分明了不是?我说,不是,我是怕你一个女孩子……她说,怎么,一个女孩子不是也可以把你送到诊所看病吗?我笑了笑说,都是我说错了。她继续搀着我说,回去,谁让我今晚幸运,半路上捡了一个大帅哥做朋友呢!我说,别这样说,你是大美女,我可不是什么大帅哥。她一边小心地搀着我走回头路一边说,我说你是你就是,你怀疑我的眼光吗?至于我是大美女这个事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和我做朋友,你不会觉得吃亏吧?我说,哪里话,你不嫌弃我就成。她说,嫌弃?这世界谁嫌弃谁啊?每个人都是一条几十年的命,难道嫌弃一下别人能多活几年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世界就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说着话,我们来到了胡同口的柏油路上,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停在我们跟前时我问她,你不是说附近吗?走过去算了,还要花钱。她打开车门说,你不觉得自己想法很多吗?上去。我钻进车,她跟着钻进去,然后她对司机说,去鼓楼街。我问她,吴敬雅,你说今天是不是凑巧,我要是早上或者中午出来看病就不会认识你了。她说,你晚上出来看病也不会认识我。我说,这不是认识了吗?她说,这是因为我想认识你,我不能不认识一个在我面前突然晕倒的男孩。她说到这里,自己笑着说,虽然你不是看到我漂亮,因为激动而晕倒的,别说我臭美啊,我可是说心里话。

  城市已经进入午夜,大街上除了出租车,这个城市所有的公交车和人力三轮车都休息了。广告牌和酒店上面的霓虹灯照亮了这个城市的黑暗。到处的黑暗,到处的灯。出租车开了二十分钟,穿过了不知道多少条“附近的街”后,才在鼓楼广场上停下来。

  下车后,我看见满眼的吃客,到处都是露天的小吃摊位,老板们吆喝着说,这边请!这边请!吴敬雅拉着我慢慢地在小吃摊前面走,有些幌子上写的字都被烟熏黑了,看不清食物的名字。她问我,你爱吃什么?我说,我饿极了,吃什么都成。她笑着说,是吧,对于一个一天没吃东西的人来说,这是一句无比真实的回答。我说,我觉得你说话对谁都不会客气。她说,怎么,有意见是不是,和我这样的大美女做朋友,能有那么如意吗?我说,是啊,大美女也应该收敛一下呀,不然时间一长,别人会反感,影响你的美。她说,就吃这家的锅贴儿怎么样,还有羊肉汤,我喜欢喝羊肉汤。老板听见她这样说,马上过来迎接,二位请坐,马上就好。

  我们坐下来,要了羊肉汤和锅贴儿。她说,美是任何东西都影响不了的,你懂吗?我说,你说的也对。她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小时候挺可怜,你三哥也挺可怜,我是从没有受过那样的苦。我说,受苦我不怕,都麻木了。我问她,你小时候经常吃肉吗?她笑了一下一脸不屑地说,嘁,告儿你,我自打生下来就不怎么爱吃肉,长大之后倒是偶尔谗那么一回,跑到饭店要一个荤菜提回宿舍吃。羊肉汤和锅贴儿很快就上来了,她把筷子递给我说,小心点,烫嘴。她又去摸书包,摸出一包烟出来,“桂花”牌的,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说,你慢点吃,我抽枝烟再说。我问她,你还会抽烟?她吹了一口烟在我脸上说,怎么,是不是这也影响美?我咳嗽了起来,她却笑出了声,她说,你整个一书呆子。我说,我是书呆子,但女孩子抽烟,我还是反对的。她猛吸了一口,非常老练地吸进肺里再从鼻孔里出来说,知道不知道,我五年烟龄了。我问,你今年多大?她说,23,怎么,计算我抽烟时的年龄对吧,18,怎么样,我的数学还不错吧?我说,一般,我数学不好,但也能算得出来。她看着羊肉汤,一把掐灭烟头说,啊,好香啊,我也饿了。她拿起勺子,吹了一口,试着喝下去,夸张地蠕动着嘴,还故意制造出嘴唇和舌头的摩擦声,然后坏笑着问我,我的样子是不是和你三哥当年很像?我说,我吃饭的时候不多说话。她说,是吗?不愧是学中文的,儒家思想比较浓郁嘛,谁让我喜欢唱歌喜欢音乐呢,有兴趣吗?我当场给你来一段,你只管听就是,也不用打破你的规矩。我说,你想唱就唱好了。她不高兴地说,呵,还有这样的听众,我可是免费的!她凑进我笑着说,来段古典的《红楼梦》插曲怎么样?锅贴儿好吃吗?要不再来点吧,哎,老板,再来一盘!老板高喊一声对厨师说,好咧,锅贴儿再来一盘!我擦了嘴说,我吃饱了。

  吴敬雅已经清了清嗓子悠扬地唱上了,邻座的吃客也放下筷子仔细地聆听了起来。我虽然不怎么听这样的歌曲,但它太红了,太红的东西你不想接受都不行,它会铺天盖地的占据你的生活,你多多少少也得吸收一点过去。那些插曲我经常在电视和电影里,在商店和学校的广播里听到,很喜欢,但从没有主动的有计划的找来听。她这样一唱,我就知道她唱得应该是拿手绝活,不然她不敢用那么大的嗓门唱。虽然没有曲子的伴奏,但她却唱出了曲子伴奏的浓烈味道,好象她的下一句出来之前就会有伤感而悦耳的曲子响起来。已经有掌声响起来了,邻座的吃客大多都是男人,他们看着这样一个漂亮而勇敢的姑娘唱歌,一个个都兴致勃勃。掌声一会儿就盖过了她的歌声,她骄傲的眼睛看着我,有晶莹的泪水就要从里面蹦出来,她把最后一句无限延伸地拉长,简直美到了极点。我没有想到她能唱这么好,这么完整而投入。她的声音刚落,就又是一阵掌声,有个男人提议,再来一个!吴敬雅看着我,泪水终于滑到了脸上。我说,你怎么哭了?她说,你不觉得我唱得好吗?我说,好啊,我觉得非常好。她笑着继续流泪说,那你为什么不为我鼓掌?我说,我已经在心里为你喝彩了,真的。她说,我今天好开心。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救了你。我说,我也很开心,你救了我。她说,你吃饱了吗?我说,吃饱了。她拉起我说,那好,我们回去。我去结帐,她站在一边掏出钱递给老板看着我问,你有很多钱吗?我说,没有。老板看看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拉着我就走,老板说,还没找您钱呢。我说,还没找钱呢。她说,不要了。

  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她对我说,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吴敬雅。她笑了,她说,你的记性真好,明天会忘吗?我说,一辈子也不会忘。她问,为什么?我说,你的名字就像房小爬一样上口,只要念一遍就能记一辈子。她说,是吗?我就不一定能记住你的名字,我要是忘了怎么办?我说,我可以再告诉你,如果你还忘,我可以不停地告诉你,我说话的时候可以这样说,我,房小爬,然后怎么怎么着,你就会记住了。吴敬雅笑得肩膀都颤抖了起来,她甚至把头靠在我胳膊上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特有意思的人,你这个朋友,我要定了。我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也要定了。她抬起头说,我们都不许翻悔。我说,不翻悔。她说,对了,你以后和我合作吧。我问,合作什么?她说,你写歌词,我谱曲,我唱,红了之后赚的钱我们平分。我笑说,那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你除了会唱古典歌曲,还会唱什么?她说,通俗和美声我样样拿手,信吗?怎么,对我这个合作对象产生质疑了是不是?我说,不不,我相信。她笑着说,回去多喝水,把药吃了,往后几天我可能很忙,没时间看你,等你好了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大笑着说,房小爬,房子的房,小儿麻痹症的小,爬行动物的爬,我忘不了了!

  司机在琵琶街40号的路口停下,吴敬雅把药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我说,拿好了,我就不下去送你了,我直接回住处,再见。我说,你能叫开宿舍楼的门吗?她说,我在南门外租的有房子,你放心吧。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她说,等你好了就可以见到我了。我说,要不你等两分钟,我回去拿两百块钱还你。她说,钱给我的朋友看病了,不用还,再见。我站在车前问她,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她说,你这人真麻烦,我们学校也不是巴黎,你多走走就会碰见我,再说我不是已经知道你住这了吗?我会来找你的。她把手伸出来,对着我抓了抓说,再见啊!我说,再见!出租车向前开去,我站在那里看着车子拐弯时车尾亮起的两朵红灯,陷入了凌晨长久的沉思。

  我生病的事情没有跟翟际说,电话里她问我,你说话喉咙怎么哑了?我说,和哥们儿说话说得太多了。翟际说,是不是你又教他们泡女孩的技能?我说,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你总是高估我。翟际说,好了,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又写散文了吗?我说,写了,但不多。她说,你要多写啊,你也不上课,要是再不写文章不就成了彻底的懒汉了吗?我说,我会写的,我不写我吃什么?她问,你没有钱了吗?没有的话你过来拿呀,你不要有事不和我说。我说,有的,你就放心吧。她说,告诉你,这次考试我要努力拿到奖学金,到时候可以请你吃顿好的,再熬一个星期我们见一面,你找地方。我问,找什么地方?她笑着说,装迷糊不是,找爱我的地方!我说,还说我是色狼!她说,好了,不和你说了,我们都是大色狼行了吧,呵呵,再见再见!挂了翟际的电话后我开始想念吴敬雅,她不是那种让我一般的喜欢,而是让我感到了难过,让我感到了紧缩,想要马上看见她,哪怕她不说话只在我面前抽烟,间或吹一口烟在我脸上,我觉得那种被呛后大声咳嗽的感觉也一定是美好的。


第六章:到处的黑暗,到处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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