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位于Lavender的新加坡移民厅大楼,楼层不高,浅灰色的墙,玻璃大门,楼的造型肃穆严谨,让人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我于七点半达到Lavender,将车停在大楼前的停车场。走出车外,向移民厅的大楼望去,那座大楼在晨曦的阴晦中,显得模糊朦胧。只见在大门的外面,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
我走向人群,在那一片无情而冷瑟的面孔中没有发现陈静的人影。我的心在不停地颤抖。我四处张望,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渡过,短短的半小时守候,让我望眼欲穿,恍若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终于,她出现在Lavender地铁站的出口……笑脸依旧,身影依然。
那双眼睛依然美得让人心醉。那张冰雕玉砌般的面庞,的确精致得无可挑剔!
如今,她似乎变得端庄而妩媚,那万种风情隐藏在骨子里,但仍然能看出她的气质亦正亦邪,宜古典宜时尚。上天的恩宠使她拥有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真是越成熟越经看!
我心里流淌着一股热流,急忙绕过去,远远地看着她走在出站的人堆里。
“陈静。”我叫了她一声,相视一笑。分开半年多了,除了医院里的那次匆匆一见,时间似乎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难堪的印记。她的笑容依旧,而我的心难以平静。
刹那间我意识到我的结局终于来到了。百感交集之余,我想哭,真的、真的好想失声痛哭一场。鼻子酸酸的,热泪不停地在眼眶转悠。“我这是怎么啦!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脸上泛起了苦涩的笑,笑得如此苍白无力,笑得如此勉强,也许笑得比哭还难看几分。
“你早到了?”。陈静看到我说道,她略显惊讶。
“没、没有……刚到一会儿。”其实这个期盼了许久的日子,真正来到的时候,我又是如此的慌乱和恐惧。因为全是我的错,我仿佛是身负着万千的罪孽和悔过来接受圣洁女神的任何责罚。
没有拥抱,没有惊咤,象两个多年的旧友一次稀松平常的见面,飘荡在周身的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就像是以往我们回到了那个家。也许是她看出我的不自在和负疚感,她笑着说了一声:“麻烦你了。”并把一丝被风吹乱到额前的头发替我轻拂到耳后……
接着我们也挤进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
“怎么这些人全是有色人种?”陈静眉角轻蹙,眼睛闪亮,问道。
“是啊,这些人都是来自孟加拉国,斯里兰卡,缅甸,印度,越南,菲律宾和中国等国家。持这些国家的护照,来新加坡就需要申请入境签证。”
“哪那些白人国家的护照呢?”
“据我所知,美国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来新加坡都不需要签证,出入自由,来去方便。”
“这么不公平啊!”
“是啊,还有更不公平的呢。”
“什么?”陈静更显得不解。
“在这些来申请签证的人中,条件也不一样,有的只需交1000块钱,有的需要交3000块钱,只有我们中国人要交5000块!”
“怎么对我们中国人这么苛刻?”陈静的眉宇间透着一种愤然。
“是啊,我时常为此而感到悲哀!”
中国,我的祖国,如此一个泱泱大国,我多么期待您再恢复盛唐时期的风采啊!
(……此处我删去一大段涉及政治方面的文字。)
(我仿佛听见我们的国歌在耳畔回荡,这是真的。
是的,每当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总要唱响这力量与信心之歌;每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时候,总要奏响这首庄严和圣洁之歌;每当取得胜利和收获的时候,总要从内心深处吟诵这雄浑与骄傲之歌……
她容纳了神州大地百分之百的乐感,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凝聚着东方民族的骨气,她的每一个音符都能够滋生咆哮的力量,她的每一个音律都爆发出东方雄狮的最强音!
……)
这时,突然一阵骚动,只见那扇玻璃门开了,人们一窝蜂似的向里涌去,我和陈静被拥在人群中,挪着脚步向玻璃门移动。由于人挤,我的胸部贴在了陈静的肩上,那熟悉的体温,那温热的气息,使我感到一阵慌乱。也许陈静也感觉到了我的触及,她身体顿然抖了一下,然后,迅速躲闪。
我也知趣的极力挺直腰板,顶住后面拥挤的推力,与陈静保持着距离。
就这样突然地被她的这种矜持和陌生所淹没,一点点预兆都没有,以前,我甚至从未想过我们会分开的这一天,心里的惶恐一点一点的增加……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感觉,突然的就被这种恐慌和尴尬弄得手足无措。
我们随着人流来到三楼,又在柜台前排起了长长的人龙等候领表取号。
毫不容易领到申请表后,我和陈静找了一个角落认真地填起表来。
繁琐冗长的申请表格真是需要花一些工夫,而且还要签署担保书,说明申请人来新加坡的目的和详细的活动日程。
填完了所有的表格,我们又回到那个领取表格的柜台排队,领取递交表格的号码,但柜台后面的“小姐”告诉我们不需要亲自递交,只是将填写好的所以资料塞进旁边的一个箱子里就行了。一周后移民厅会寄信通知申请的结果。
“今天已经十五号了。离二十二号正好一周。”陈静说道。
“一周收到申请结果,但还需要来办理签证,还要往中国邮寄。”我说。
“哪怎么办呀?”陈静的脸上是焦灼的表情。
“我们只好要见移民官了。”我说。
于是我向柜台后面的“小姐”说明情况,她迟疑了片刻,然后从机器上打出一张纸条,那是排队的号码。
我和陈静坐在InterviewRoom外面的椅子上等候。
“你看我妈还能来吗?”
“如果移民官通融一下还来得及。”
“但我妈那儿交通不方便。”
是啊,她家在湘西的一个小城,到哪儿去乘坐飞机呢?我思索着。
“你让你妈先坐车到长沙,然后乘飞机或坐火车到广州,我有朋友在广州,吃住都没有问题,我下午就去给你妈买21号的机票,广州至新加坡有航班。等拿到签证后连同机票一起快递到广州,一天就到,我广州的朋友会送你妈上飞机的。”我说。
“好,我下午就给我妈打电话,让她21号之前赶到广州。”
“我也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准备一下。”
“谢谢你了,子昊。”
“你还给我客气啊?”我说完,伸手在她的膝上轻轻的拍了一下。
她急忙把腿移开,我的手悬在了空中,她斜眼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把手收了回来。
这时,墙上的号码显示牌出现了我们的号码,我和陈静赶忙站起来朝InterviewRoom走去。我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拧动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性移民官,自然的短发,没有任何的修饰,身穿一件普通的旧式衬衫,严肃的面孔没有丝毫的表情。
“什么事?”她说道。
“Goodmorning,Madam。”我极有礼貌地问候了一句,然后恭恭敬敬的双手把全部资料呈放在她桌子上,然后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她没有说话,一边翻看着我呈上的材料,一边用眼睛的斜光瞟了陈静一眼,然后又在我的脸上扫过。
“你是担保人?”
“是。”
“你是……”
“永久居民。”
“身份证。”
我急忙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身份证递给她。
“复印了吗?”
“没有。”
“那先去复印,复印好了再过来。”
于是我和陈静从InterviewRoom出来去找复印室。在电梯旁的一间屋子里,排出来一条长长的队伍,个个手上都是拿着表格,护照或者其它公证证件,陈静先上前打听了一下,说这就是复印室,需要排队等候,于是我们就赶紧排在队伍的最后。
等了好长时间才把一张小小的身份证复印好,我们又回到InterviewRoom,这时移民官正在和一个像似印度人的女子在谈着什么,我们只好又退回到外面等候。
直到那个印度女子出来,我和陈静又走了进去。我把身份证的复印件递给移民官。她看着我的身份证原件与复印件对照了一下,然后还给我。
她审查完了所有的材料,之后慢慢地说道:“陈晓楠的护照复印件不全。”
陈晓楠是陈静的母亲的名字。
“怎么不全?所有的资料都复印了,甚至包括护照的封面。”我急忙问道。
“我们需要申请人护照的全部张页,就是说每一页都需要复印。”
“每一页?这是她刚刚做好的新护照,全是空白的呀!”陈静有些着急。
“就是呀,她是个老人家,从来没有出过国。”
“我们不管空白不空白,我们需要护照的全部页数,你们赶快回去把材料准备好再来。”
“能不能通融一下,时间实在是来不及了,从中国再寄一次资料不容易。”
我向她恳求。
“没有什么通融不通融的问题,这是我们的规定。”
“那真的是新护照呀,从来就没有用过。”陈静都快急哭了。
“我看你们还是快点回去想办法,把全部章页复印好,再来申请,OK?”
她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的表情。
我看根本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此时,我想陈静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沮丧,不知所措。
我和陈静只好颓丧的离开那个房间,当我们走出门外的时候,我看到陈静的脸色突然苍白,我正要问她,只见她腿在发抖,眼睛合闭,就要倒地。我迅速上前把她扶住,她已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把陈静抱坐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从我怀里挣脱开,说:“对不起。”然后我看到她满含泪水的眼睛,我的心里一阵揪心。
在移民厅一楼的咖啡厅,我与陈静守着一张桌子面对面的坐着,喝着一种没有什么香气的当地咖啡。很少紧张的我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强撑着说:“事到如今,就别太难过了。”
“怎么我的命总是这么苦?”陈静用纸巾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
“能把婚礼的日子往后推吗?”我说。
陈静无奈的摇着头。
“那我去找许耀明谈。”
“别,别去。”
“为什么?”
“他家不是一般的家庭。”
“但我从来就不怕这些。”
陈静含着眼泪,不住的摇头。我能看出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着期盼、渴望和迷茫。在这人的一生的大日子里,哪能没有亲人?
“为什么这个世界竟这样不公平?”陈静那柔弱的声音,一次次砸在我的心上,在她那双纯净、盼望和乞求的眼睛里,我的语言已经变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和乏味。每每看到她的眼神和听到她的声音,我都能惊出一身冷汗,真的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无法解释这本不该属于她的人生,更不愿意在她那已经受伤的心灵再撒上一把盐,让她跟着受煎熬。
南洋的雨季还是这般的缠长,兀立在世间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黑鸟从被椰枝割破的天空零零落落地飞过,,让这个世界还有活着的痕迹。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捧一手浊雨,沉入杯中,喝尽一口沧桑,吐出人世的味道。
天地无语。
从咖啡厅的大玻璃窗望出去,远处是一片组屋,在每家的窗户外都伸出了无数条竹竿,竹竿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服,就像无数面的旗子在风中飘荡。
“我去过马来西亚,我见了她的父母亲。”陈静打破了沉默,说道。
“筱怡也去了?”我突然想起那次筱怡回马来西亚的事。
“嗯。”陈静点点头,继续说:“他的父亲很慈祥,那天对我说,’我们很高兴耀明能找到你这样的女孩子‘。”
“后来呢?”我说。
“他爸是个好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换了别人也会这样。他还对我说’陈静,其实我们家并不保守。如果耀明说的是真的,只要他娶你,我们家一定会容纳你的。他母亲真的好喜欢你‘。”
“我很佩服他父亲的为人处事,严谨中还留着余地。她的母亲是很喜欢我。
这我是知道的。在我病时她从马来西亚来到新加坡为我做鸡汤,我很感激她。
但这些并不是我嫁给许耀明的理由。我想我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怜悯而容纳的人。
我是个性格倔强的女孩子。”
“哪你嫁给许耀明的主要理由是什么?”我问。
“居留,”陈静毫不犹豫的说:“我没有了工作,工作准证被移民厅给取消了,我要继续待下去,只有走这条路,嫁给当地人。”
“那要回中国呢?”我说。
“我不能回去,我无法向我妈交待。”
“给她解释一下,我想她会理解的。”
“解释什么?解释我被男朋友甩了,解释我为情所困,解释我为了你而不能工作,解释我为失恋而苦痛?……”
陈静的一连串质问使我无地自容。
她伸手抹了一下脸颊上的眼泪继续说:“我妈是个既温柔又严厉的母亲,她总希望我能有所作为,希望我有出息,否则,就对不起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我问了一句,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单亲家庭。
“是啊,小时候我也曾经这样向我妈追问过父亲的事情,特别是在别的孩子甜甜蜜蜜地叫着爸爸的时候,我妈总是对我说:等你长大。静儿,等你长大,你会见到他的。妈妈微笑着,可是她眼中却隐有泪光晶莹。后来渐渐便明了,那是母亲最隐秘的疼痛,是她生活中的一朵阴霾,以后我也就聪明地不再问起。知道父亲的事情又能怎样?我的世界里只要有妈妈。但是我知道我妈的眼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忧愁和阴霾。”
我完全理解小时候没有父亲的滋味,那是幼稚心灵上的巨大创伤。
我和陈静走出移民厅,前面是加冷河,我们沿着河堤一直向前走。它的前方是海。河堤边是一片雨榕和各种草木。这个季节有飘飞的榕花,当海风吹来的时候,那漫天飘飞的浅黄而柔软的榕花仿佛在唱着一首哀歌。透过密密的花絮,是一片黄花映着带水气的太阳,悲凉,凄美。甚至扑朔迷离。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整个天空透着深色的黄,一种代灰的很诡异的土黄。我知道,雨就有来了。我已开始闻到了雨的气息。
我们仍然往前走着,走到了海边。踩在柔软的沙滩上。
“大海呀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海风吹,海浪涌……
走遍天涯海角,仍在妈妈身旁……”
陈静凝视着大海,哼起那首歌。她就像一只受伤的离群孤雁。无助、失望、害怕、思念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小心的靠近我,偎依在我的怀里。娇羞带怯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我轻轻亲吻她的双唇,企图吻去所有的痛苦与悲伤,但终究都是徒劳。
也许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开,她没有看我,她对我说:“有一天,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子曾约我在酒吧里见过面。”
“啊?小雪?”我不禁惊诧。
“对,是叫小雪,那天她穿着蓝紫色的裙子。没有化妆,嘴唇有点发青。样子非常的憔悴。”
“她约你谈什么?”
“她责怪我为什么要和许耀明在一起。”
“她怎么说?”我问。
“她说,’把耀明还给我吧。你那么漂亮,那么的有才气。很多男人都会爱你的。可我只有许耀明。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很爱他……‘我理解她的那种心情,我也曾经有过,她的脸靠在我的肩上发出崩溃的哭声。我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和无助。我抚摸着她那颤抖的身体,无从争辩。”
“然后呢?”我说。
“然后我问她,’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她泪流满面的说,’离开他,求你了。‘,我苦笑,我刚离开你,难道再离开他?”陈静眼眶里全是泪水。
“我和小雪那晚都喝了很多酒。我看着她在摇晃中上了TAXI,但我没叫车。
我已经不能再象一个普通人那样的生活,我害怕一无所有,我进退两难。我迎着风。任雨水冰冷的打在我的脸上。我一个人走在车流滚滚的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都知道何去何从,而我却不知该走向何方。你的承诺,你的热情已经幻灭。一天,我想起了多年前读的鲁迅的那篇叫”伤逝“的爱情小说中的一句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想起了子君与涓生的爱情,想起了阿随和那一群小油鸡。
那时,我感到自己如潜在水里快要窒息的感觉,亦无力探出头去呼吸。冷风中,我的心在刺痛。黑暗里的我屏住呼吸,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我觉得自己就象沼池里的白花,再柔软,再洁白。也只能是自生自灭。后来许耀明和筱怡在风雨中找到我。我感到很委屈,很难过。后来我就病了。病得很重。”
“对不起,这都是我造成的!”我负疚的说。
“别这么说,你的好,你的情谊,我没有忘记;我的好,我的感情,你却没有放在心上,你真的好狠心呀!”
“我不是没有放在心上,我,我是……”
“行了,都过去了。也许人们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我就能这样的原谅一个如此欺骗自己的人?我们还会走到一起,而且你还要做我的证婚人。”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至少曾经有过最真的一份爱在我心中,至少曾经有过一段最纯的岁月在我生命中,那么我就已经是幸福的了。”
遽然,狂风四起,顷刻下起暴雨来,陈静却不肯转身,也不再前行,呆立在天地间吐出一句“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她那带有一丝苍凉的声音,从那丰富的心灵世界飘然而出,让你顿感穹天之苍苍,大地之茫茫……
我留恋她身上宁静的清香和嘴边淡淡的笑。如今隔着雷电风雨,我看着却有了隔世的恍惚。无情的冷雨把我们浇湿,我不忍回首,害怕她见到了我那充满泪水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任凭闪亮的雨水打在脸上,海风吹动我的发丝,亦全然不知。
你要好好活着,我自好好活着,只是,这过往人间的险恶处处,兵荒马乱,如今由我陪着,你自然不怕,可是过后的日子你又如何独行?
什么时候再精心打扮一回,兴高采烈的提着手中的酒瓶,轻舞飞扬的跑到我面前,吐出一个将我一生烫伤的名字,陪我一起奔跑在赤道与岁月间的荒野间,再看一回落日红霞,再听一曲渔舟晚唱。一起吟一首国风,走一路潇洒……